富乐院在南京,算得上是一处特别的存在。
南京教坊司一共有十四楼,这是最老的一间,早在洪武年便有了。就在武定桥旁边,背靠钞库街,侧临秦淮河,距离江南贡院只有一水之隔,最是繁华不过。
虽然富乐院建成日久,不及永乐年间兴起的鹤鸣、醉仙、轻烟等楼奢华,可它有一种骄矜,却是谁也不能盖过去的。在正院大门口,洪武爷曾留下一副御笔对联: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这对联朱漆描金,堂堂皇皇,任谁来了都先凛然一振。虽然也有读书人暗地嘀咕过,洪武爷雄才大略,不曾听过还有这般文才。但人家教坊司的顶头上司南京礼部都没说什么,自然也不会有人去讨没趣。
平日里只要一入夜,富乐院这里的诸多小院便早早升起高高的粉纛花牌。河上画船萧鼓,楼内觥筹交错,通宵不得消停。可今晚因为宵禁的缘故,稀稀拉拉几乎没有客人,只有两个头戴绿抹额的龟奴站在御联门匾之下,无精打采地小声交谈着。
两个龟奴正地聊着东水关的那声巨响,忽然听到远处有清脆的铃声传来,都是一喜。远处一条乌蓬小船悠悠从河面上划过来,蓬顶吊着一盏铜铃,随着船身摇曳叮当。
富乐院沿着秦淮河岸修了一溜独立小院,出门便是水面。若是姑娘或客人夜里想吃夜宵,便会有乌头小舢把吃食酒水径直送到河房门口。这些小船速度快,怕冲撞了游舫,都在蓬头挂个铃铛,谓之浮夜铃。
那乌蓬船很快晃晃悠悠开过来,船头一个高瘦汉子撑着竹篙,吃力地划着。船身吃水有些深,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龟奴吆喝了一声:“去哪家送什么?”那汉子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送三曲八院童外婆处,高座寺起面烫饼两屉,方家藕丝糖通三封。”
“啧……”两个龟奴一阵艳羡,这都是金陵一等吃食,等闲吃不到。
“八院那里日日清冷,哪里吃得完,我们给她分些忧罢。”龟奴笑嘻嘻伸出手,想上船去掀亮漆食盒。那汉子连忙道:“童外婆说了,起面饼受不得凉,不能开盒。”说完他从怀里掏出几张宝钞递过去。两个龟奴有些遗憾,但也没再纠缠,嬉笑着走到水闸,放那小船进来。
这一段河道里,插着一排排缠着彩绢的竹杆,隔出一条狭窄的水道。小船顺流直下,先是经过一曲二曲,只见院门轩敞,处处皆是朱栏竹帘,绮窗丝障,端的是浮靡去处。一过三曲,河房明显变得寒碜起来,走到八院这一带,屋宇更是简陋湫隘。
年轻姑娘多住一曲,待得岁数渐长,恩客变化,才逐次搬至二曲、三曲。欢场冷暖,在这里一过便知。
小船最终停在了一处逼仄的院落前方。一个胖婆子打开月门,嘟囔着谁这么不知俭省,居然舍得叫浮夜铃。船头汉子跳到门前,一掀斗笠,婆子一怔:“吴公子?”
吴定缘右脚迈过门槛,左手一按挡住门板:“童外婆,我来找红玉。”童外婆还没回答,就见乌蓬船里又钻出来三个人。一个穿官袍的,一个套马面裙的,居然还有一个和尚。他们几个也不吭声,一起钻进别院。
童外婆有些惊疑,吴定缘道:“我白日里着人送了百五十两银子过来,你可收到了?”一提银子,童外婆表情放松了些:“我替红玉收着呢。”
“我去见红玉说几句话就走,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只在院厅里歇着就行,不用外婆伺候,也不要惊动旁人。”
童外婆在风月门里做惯的,一见他双眼含煞,便没多问,引着几个人往院厅里去。朱瞻基一路上好奇地东张西望,他头一回进江南的青楼,雕栏画槛,花阶鱼池,看什么都新鲜;苏荆溪心无旁骛,安静地朝前走去;只有于谦涨红了脸,揪着两侧宽袖,恨不得立刻把袍子给脱下来。
大明还从来没有一位朝廷命官,敢穿着朝服逛窑子的。这若被人看见传出去,于谦自刎的心都有。
眼看快走到院厅,朱瞻基忽然抬手一指:“干嘛把那个挂起来?”只见前头院厅白墙上挂着个铜糊斗。于谦自然是答不上来,苏荆溪眼眸微闪:“殿下你不必知道这个。”朱瞻基奇道:“这有什么不能知道?糊斗是桌上盛浆子的,干嘛挂墙上?”
苏荆溪拗不过他,只好回道:“那殿下您得先恕我不敬之罪。”朱瞻基心想我问个糊斗而已,至于闹个大不敬嘛?于是点了下头。苏荆溪这才低声道:“本朝处置大逆罪臣的女眷,多是投到富乐院这样的教坊司里。她们身负罪籍,若未蒙大赦,一世都不可赎身。为了与普通妓女区分,她们的屋子外,都要悬一个糊斗,以示粘罪难揭。有些恩客,就喜欢来这样的地方……”
说到这里,苏荆溪眉宇间情绪难抑,没再说下去。朱瞻基皱眉道:“吴定缘找的这个红玉,莫非也是什么罪臣的女眷?”苏荆溪轻轻摆了摆头,表示不清楚。罪臣女眷大部分在头几年就会死掉,不是不堪受辱自尽,就是被蹂躏至残病身亡,能活到移居三曲的岁数是很罕见的。
他们正说着话,已进了一处八角院厅。院厅正中摆着一张小方桌,厅角摆着几盆兰花虎剌,白璧上还挂着几幅字画,都是恩客所送,借以彰显身价。正中是白眉三郎的神龛,眉白眼赤,长髯伟貌,正是坊曲所拜的乐星神。
童外婆也顾不得斟茶伺候,闪身往里室去唤人。
过不多时,一个头挽散髻、身披红绢中衣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有些睡眼惺忪。她见到吴定缘,颇为讶异:“定缘,你这么晚来做什么?”
一看见她,吴定缘一路上强憋着的悲恸,霎时绷不住了:“红姨……我爹他死了……”他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放声大哭起来。红姨如遭雷磔,呆立良久方才搀起吴定缘的胳膊,说我们回屋去说罢。
无论朱瞻基、苏荆溪还是于谦,都有点懵。他们都听过”蔑篙子”爱酗酒狎妓的传闻,以为这次来富乐院是为了见相好一面。可看这位红姨眼角的鱼尾纹,少说也是四十多岁,气质倒不错,但姿色委实寻常。两人相见的姿态,说是母子还更像一点。
童外婆站在一旁,倒是面色如常,可见早习惯了这两个人的怪异关系。
于谦问:“他们两个,怎么回事?”他穿的是官袍,童外婆不敢不敬,赶紧躬身道:“吴公子的癖好吧……别具一格。这十几年来,每次来找我家女儿,也不冶游,也不留宿,只是看着,看完就走。钞银倒是从来不吝,我也只由着他。”
“他为何如此?”于谦忍不住问。童外婆一脸无奈:“老婆子只是个端茶送水的,哪里知道?我看就是红玉女儿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招上这立地货。”
朱瞻基忽道:“墙上有糊斗,莫非红玉是罪籍?”童外婆道:“是,北边来的,来富乐院得有二十多年了吧。她颜色一般,但弹得一手好琴技,帷帐后演个曲儿、后楼里教个雏儿,粉堆里做个琴姑教习。虽然委屈在三曲里头,倒一直没受太多苦。”
“她什么罪籍?”朱瞻基问。
“这就不知道了,籍档都在教坊司里存着,我们只负责收留而已,她也从不谈从前之事。”
于谦和苏荆溪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二十多年前被投入教坊司,红玉显然是靖难罪臣的亲眷。早在去年十一月,洪熙皇帝已下旨将投入教坊司、浣衣局等处的罪臣亲眷都赦还为民,不过红玉这样的,脱籍为民了也没活路,还不如以琴姑身份呆在富乐院。
童外婆人老成精,不会跟客人说起,而他们更不会对朱瞻基点破,不然平添尴尬。
童外婆还想旁敲侧击,打听一下他们的底细。于谦却大袖一摆,挡在前头。那套朱红朝服颇有威慑力,院厅里的气氛一时冷下来。童外婆尴尬笑了笑:“夜里童子都睡了,老身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冷果子招待几位。”
此时在里室,吴定缘把今夜之事原原本本说给红姨听。红姨听得以手抚胸,喘息不已。对于一个教坊司的琴姑来说,这些惊天大变太过冲击,哪里承受得住。直到吴定缘说到吴不平身死正阳门,红姨这才忍不住抱住他的头哭起来,连声说苦命、苦命。
等红姨哭过一阵,吴定缘抬起头来:“事已至此,您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罢。”红姨拿锦帕擦了擦眼角,长长叹息了一声:“十年之前我说漏了嘴,毁了你大好前程,已是后悔不及……”
“那不怪红姨你!”吴定缘打断她的话,“十年之前,是我自己要知道的。十年之后,亦是我自己想讨个明白。”
“知道与否,又有什么分别,何必自寻烦恼?”红姨看看河窗外的天色,“既然定缘你说得这般紧急,莫要在我这里拖延了,尽快保着太子出城,再去寻你妹妹才是!”她起身走到琴箧前,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绣袋:“你这些年来扔在富乐院的钞银,除去院主与妈妈取走的之外,其他的我兑成了这一袋合浦南珠,你路上用。”
吴定缘不去接那口袋,语气里多了几丝愤怒:“为什么事到如今,我爹都死了,您还是不肯说?”红姨把绣袋往他手里一塞:“当初我透了半句,你到现在还钻在牛角尖里,我怎么敢再跟你说?再惹出羊角风来坏了性命怎么办?”
“难道您不说,我就不犯病了吗?”
“定缘你怎么又犯浑!”
吴定缘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几乎是要吼出来:“我已经忍够了!我想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红姨你,我都莫名安心?你和我爹之间,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不肯说出我生身父母是谁?难道我是野种,不配知道吗?”
这些年来蓄积的那些疑惑、那些压抑,此时都因为吴不平之死而爆发出来。所幸这里别院墙高,密植柳槐,任凭这边如何折腾,邻居也听不真切。
见到吴动缘动怒,红玉没有惊慌,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定缘,你不明白。身为一个罪籍之女,在教坊司这个火窟里日日煎熬,最怕的是什么?是追念从前的生活。回想起那些事,只会让我更加痛苦,恨不能全盘忘却。所以你想要知道的前情,是我想极力不愿回想的过往。”
吴定缘的怒意被一桶冰水泼灭了,他畏缩着垂下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十年来,你不顾名声,天天钻进富乐院里头,说每次一看到我的脸,就莫明安心;可你知不知道,每次我一看到你的脸,就会想起当年,结痂的伤口就会被再撕开一次。有时候,我真想让童妈妈把你赶出去算了。”红玉说得平淡,可嘴边那两条深刻的法令纹,却暴露出内心的极度痛楚。
吴定缘惊讶地抬起头,他可从来不知道,红姨居然压根不想见到自己。
红玉见他眼圈有些泛红,心中不忍。只好幽幽叹息一声,走上前去环抱住他:“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若你有心,等眼下的大事做完,再来找我。到那时候,红姨会把一切知道的都说与你知,如何?”说着把绣囊给他系在腰带上。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