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六哥有些微恼,道,“真没想着和你们说亲,毛嬢嬢你话里话外也别老这么说撒!伤人心的!是有其余的事商量——我也是听说,东江女娘也想攒钱请买活军出船去接人,可有这事?”
毛荷花这下明白了,她看着郝六哥的眼神顿时就多了几分欣赏,“你们也打着一个主意?”
“是,”而且去川蜀接人的船是河船,因此郝六哥和毛荷花没有直接的竞争关系,他是来讨教经验的,不知道毛荷花这里是怎么的思路。“咱们来了这里,虽然才住半个月,字还不能全识得,也觉得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上有天堂,下有云县,这样好的日子,又缺人做工,怎能忘了叙州的码头兄弟?再有我妹子她未婚夫还在叙州当铺做个小伙计,实在是屈才了,我们也想着快些接他来!”
这是巴蜀这帮船工在云县落脚后共同的感受,对于在叙州没有田地,现在工作也逐渐变少的船工、码头苦力来说,云县实在是再理想不过的所在,他们很急于接兄弟们过来,便是怕晚了,云县用工需求缩减,乡亲们在这里存身不住。因此虽然初来乍到,但郝六哥已开始设法绸缪,而川蜀船工的处境又还比东江女娘要艰难一些——东江女娘是很能干的适龄女娘,这一点就足够得到重视的了,而且她们人数还多,至少数千人。而川蜀船工人少,还多是男丁,他们想接来的也未必都是急需的船工,很多都是农民和码头苦力,这确实很难引起买活军官方的重视。
“有没有试着和班主说过这事呢?”毛荷花也很同情郝六哥他们,因为彼此的心都是一样的,她对这个有些调皮的川蜀汉子也有所改观——有主意,而且十几日便隐隐成为船工之首,这都是有才能的表现。
“提过,但班主手下,五湖四海的船工都有,几乎人人都想接家属亲朋过来,这只能说尽量顺便优先。”郝六哥重复道,“尽量、顺便、优先——那你也晓得是什么意思了噻!”
毛荷花暂时没有这么急迫,因为买活军反正是要去东江岛‘护送’辽饷的,确实能够顺便带人,但东江岛的人也多,而且是源源不绝的——川蜀再怎么样,活不下去的流民不会比辽东更多的。她道,“我们的打算呢,是先赚钱赎身,随后也是多多地赚起钱,攒些政审分,等买活军的船多了,便联名请衙门考量,哪怕我们出路费也可以的,去东江岛多运人回来——或者我们自己包船,每年做一趟辽饷生意,到了东江岛,不卖货,便运人回来。这一趟赚到的钱,若是有多了,便存钱再买船,如此不断扩大船运,一次便可运更多人了。”
后面的打算,毛荷花之前倒没和姐妹们说,因为这需要的本钱实在不低,她现在也只是想想,银子怎么来弄还需要斟酌。甚至毛荷花来船厂做事也不是随便挑选的,她是个直接的性子,既然需要船运人,买活军也缺船工,那便先来学造船,总不会有错。
“好主意。”郝六哥寻思一番,也翘起大拇指,夸赞道,“毛嬢嬢硬是要得,果然是巾帼英雄,有气魄!——不过,这怕是也要好几年的经营吧?”
毛荷花先问道,“嬢嬢是什么意思?”又说,“那大哥你是有什么主意?”
郝六哥正要说话,突然只听得前头传来一阵怪笑,原来因他们两人谈得也算是投机,此时又在船厂入口,便惹来了船厂一群年轻工人的注意,对他们发出打趣的哄笑声,甚至还有人嘬唇为哨,发出啸声,取笑他们的亲密。
若是平日里,那些年轻的男女工若有搭话,被这样一笑,真是羞也要羞死了,哪个不是匆忙走避,但毛荷花和郝六哥这两人,又岂是俗流?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情绪——均觉得这群小工人无聊至极,无形间又形成默契,并不说话,只是冷冷回望。
他们两人都生得高大健壮,毛荷花甚至要高过许多本地男丁,两人站在一起就犹如两座铁塔,身高上十分匹配,气势也是十足,这样的死亡凝视顿时让男工们招架不住,又有人不肯认输,勉强喊道,“郝六,你这眼光好独到!偏喜欢个丑婆娘!”
这算是找回了场子,说完了便要跑入厂内,不敢再对峙——也算是某种胜利吧,这也是这种无聊人士常见的套路。
要追是追不上的,也不好看,郝六哥正要喊话澄清,毛荷花二话不说,在路边捡起个土疙瘩,扬手便甩了出去,只听得哎哟一声,那小青皮额前着了一下,虽然是土疙瘩,但隔得远,力气又足,皮肉顿时红肿了起来,疼得他抱着头乱叫。毛荷花吐气开声,喊道,“丑婆娘也看不上你这个狗.日.的,滚!再欠嘴儿照死了削你!”
这一声喊得厂门口骤然一静,几个小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没一人敢上前为同伴找回场面。只搀着伤者狼狈逃窜,毛荷花若无其事,对郝六哥道,“你继续说。”
郝六哥也是目瞪口呆,他不敢再开玩笑叫毛嬢嬢了,轻咳一声,努力若无其事地道,“我是这样想,能不能回去接人,其实就看两点,第一,咱们政审分高不高,第二,在本地混得好不好。这看着是一件事,但其实是两件事。”
只有精心钻研过买活军这里的晋升制度,才能明白他的意思,毛荷花是明白的,她有找到知音的感觉。“可是!他们这里,若不是本地的人家,卖了地,献了房子,政审分是不会高的。政审分不高,考吏目、当兵都不成,尤其是当兵,咱们这样的根本碰不着——别的新占之地的百姓还有些指望,你我的家乡,千山万水之外,连新占之地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是以,咱们要出头,要么就是做买卖,要么就是做船工这样,买活军急需的工,但还是做买卖实在些,咱们谁也不是什么造船能手,要出师至少十年八年,太慢了!郝哥,你可是有什么主意,教教我呗?”
只听她谈吐,便知道毛荷花终于正眼看自己了,郝六哥颇有几分欣慰,低声道,“我是这样想,其实你我这样的人,要出头得快,还是得靠当兵——那便得要营造这当兵的机会,不能白白地放过了去。虽然现在政审分还不够,但当不了正兵,难道不能当不要钱的辅兵?买活军作战,总有个缓急吧?正兵腾不出手了,我们辅兵跟着帮忙,若也立了一些功劳,难道没有转正的希望吗?买活军这里,做事很有规矩,赏罚分明,只要为他们出了力,必然是有回报的。”
“这念头,我已和我们川蜀的兄弟们都谈过了,大家都很赞成,是想着每周休息的那一日,我们愿意挪出半日来,请买活军给我们上课培训,这样上了战场也能派上用场,哪怕自备干粮也是愿意。若是立下了功劳,不说打回老家去,只求出船回老家接人——毛家妹子,你瞧着我的主意怎么样?我看你们东江女娘,个个巾帼不让须眉,买活军又有女兵的,你们何不也来个娘子军?”
毛荷花自幼跟随毛大帅转战辽东,于军事十分熟悉,此时作战,的确除了正兵之外还要征用大量的辅兵,有时候和作战正兵的人数比例甚至能够达到四比一、五比一,一般来说,号称几万十几万大军的,都是把辅兵和民夫给算在其中。郝六哥这主意也是让她眼前一亮,大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可不!郝哥你说得对,咱们这些女娘,个个都是上过战场的,就这样荒废了一身的武艺,实在可惜——正兵当不上,就当辅兵,这主意实在好!若是能得了买活军的传授,将来能打回辽东去,那就更好了!”
这几个月来,毛荷花虽然也有自己的算盘,但郝六哥这里一提这个主意,她便觉得心里隐隐约约的惋惜和遗憾一下消散了开去,反而对未来多了憧憬和信心——不错,指望买活军借兵打辽东,何如自己学了本事,亲手收复失地来得爽快?当下便立刻将郝六哥引为知己,爽快道,“郝哥,小妹承您指教了,咱们都是外乡人,在云县打拼不容易,彼此要互帮互助才好!我最近或许有觐见六姐的机会,届时我一定代咱们两帮人提起此事,不会忘了川蜀男儿,郝哥你只管放心!”
郝六哥也是大喜,道,“妹子你真是——这个!”
他说不出来,只给毛荷花一个劲竖大拇指,毛荷花冲他哈哈一笑,道,“可惜咱们都穷,六姐也不喜欢喝酒,不然今晚非得打点酒来不可,我听老人说故事,遇到喜事总是要喝个痛快,只是从小都没吃饱过,酒一次最多喝个一两口,从不知道什么是喝个痛快。”
郝六哥挠挠头,也道,“我这辈子没喝过几次酒——饭都不够吃,喝酒?还不如多吃几口饭。”
两人相与大笑,已仿佛莫逆,听到上班铃打了第一遍,便连忙往厂子里走去,这船厂上班是打两遍铃的,若是迟到,那要扣钱,两个穷人自然不肯的。
谁知走到半路,还没进自家的工位,便见到十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小工捂着额头,指着毛荷花,气势汹汹地道,“班主,就是她!投掷土块伤害工友!违反了好几条厂规!”
第153章 金双喜的小勇气
“都让一让, 怎么回事呢!”
金双喜奋力推开人群,大声吆喝着增加自己的气势,“再不让扣工资了啊——打铃了还不去干活, 这是死人了?没死人就都给我去做事!”
虽然她身量不高, 声音也娇嫩,但奈何在厂里有职务,凡是做人事的, 甚么时候都气势凌人,普通工人总觉得弱了她们一筹,还是很给金双喜的面子,便都逐渐退开了。金双喜挤进去一看,四五个工友在人群中央对峙,见到她来了, 都想诉说什么, 她断喝了一声, “别做声!跟我去办公室!”
这么一来, 工人们没了热闹看,便也走向了各自的船坞, 这船厂同时开工的船只有四五艘,修船坞时金双喜就进来管人事了,的确是这里的老员工,许多人都是她看着招进来的,其中一些重点人才她都自己做了笔记。此时眼神一扫, 心里大概就有数了:毛荷花、郝大陆, 这都是领袖人物, 一个是上头打过招呼的东江女首脑, 一个是这批川蜀船工里最有人缘的大哥。这两人站在一起, 大概是在说外地人在云县落脚的经验。
至于挨打的连……连潮生,本地人,年纪轻,和这两人应该玩不到一处去,十有八.九是连潮生嘴巴又发贱了,他是连豪生的族弟,连家有了个好儿子,还有连翘这个受重用的大管家,家里很得意,这连潮生骨头是有点轻,他也刁钻,要说犯法,那是没有的,就是时常去撩拨了人,你要跟他认真,他就告管理去,厂规严格,他说话擦边,对方回击可就未必了,认真追究起来是要受罚。而且厂里的几个班主,多少都和连家沾亲带故,自然会略偏袒他一些。
“说吧,怎么回事。”
回到办公室,金双喜往椅子上一坐,取出炭笔,语气不冷不热,连潮生便赶着说道,“方才我们往厂里走时,见到郝六哥和毛荷花站在一起谈话,不知在密谋什么,也不知道是否违背了咱们买活军的律法——毛荷花还没满23岁,郝六和她站在一起是在做什么?便问了一句,没想到毛荷花恼羞成怒,便立刻扔土块来砸我头,还对我施以威胁,已违背厂规第十条工友不得斗殴、言语威胁同事的规定,请金主任按规矩罚她!”
看着得意洋洋的样子,真是让人讨厌,金双喜仗着自己主任的身份,送连潮生一个大大的白眼,正要说话,毛荷花抢着道,“金主任,可能先听我说?”
金双喜对毛荷花,一来因为她的身份,二来,因为毛荷花做事清爽,自然是更有好感一些,脸色和煦下来,“你说。”
毛荷花虽然刚进厂不久,就被厂内老人挑了所谓厂规来针对,但还是不慌不忙,她轻蔑地看了连潮生一眼,说道,“今日中午,我和郝哥在厂门口谈事,却被连潮生和一帮小兄弟起哄玩笑,并说我和郝六关系不正当,讥笑郝六‘眼光独到,喜欢这个丑婆娘’,连潮生,我问你,这话是不是你说的,你敢不敢认?”
连潮生其实已意识到毛荷花并不好惹,见金双喜也挪转了眼珠子来望着他,神色中带了厌恶,不免有些心虚,挺胸道,“是我说得又如何,这话可没半点脏字儿!又不违反厂规!”
“是吗?丑不算脏字儿?厂规第十一条没规定工友之间不得互相侮辱,工友不得进行非分暗示?你说我丑,这不是侮辱?又说郝哥看上了我,刚才还向金主任暗示我和郝哥关系亲密,违背女未满23,男未满25不得结婚的律法,你不是在暗示我和郝哥搞那事呢?这不是非分暗示?”
别看毛荷花相貌憨厚,辩驳起来是当真伶牙俐齿,一句句说得连潮生难以反驳,最难得是她入厂没多久,居然就把厂规读得这么熟,金双喜这时候已经知道连潮生遇见对手了,不由冷笑道,“连潮生,你无非欺负其余工友文化不足,对厂规不熟,挑不了你的毛病,现在来了个厉害的,你就晓得滋味了。”
连潮生此时已经知道不好,但他也不敢让金主任有借口来罚自己,眼珠子乱转了一会,又辩驳道,“我笑话你或许是我不对,但你也不能打我——且那时候是在厂外,可还没上班呢!你扔土块时,我已经在厂内了,便要受到厂规的保护!”
这理直气壮的狡辩,也是令人目瞪口呆了,偏偏却又还有他的一点歪理在,金双喜不由对连潮生道,“你实在不该生在我们福建道,该去绍兴——不做个讼棍都委屈你了。”
她的讥讽还不足以让连潮生恐惧,不过毛荷花的威吓力便是十足了,她也问金双喜,“金主任,厂规是这么算的么?不在厂内,便不能约束,也就是说,倘若在厂外,我把他杀了厂子里也不管?”
她扫了连潮生一眼,将手慢慢握成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一眼便足以证明毛荷花是亲手杀过人的——她转战辽东多年,怎么可能没杀过人!连潮生一下吓得说不出话来,双腿发颤,不由缩到金双喜的办公桌身后,叫道,“主任,你瞧,她又威胁我!”
金双喜对他实在是发自心底的腻烦,皱眉道,“毛荷花,什么时候杀人案都不归厂子里管,归警察管,你既然说了这话,那连潮生要是死了,警察肯定找你来调查,云县可不是法外之地,买活军的规矩你心里要清楚。”
毛荷花是懂得道理的人,其实金双喜也不觉得她真想杀人,只是这番话她是必须说的,从毛荷花的表情来看,她也完全领悟到了金双喜的意图,便冲着她微带感激的点点头。金双喜继续板着脸对连潮生说,“但毛荷花也没有威胁你,这只是对厂规的探讨。倒是你,谁允许你曲解厂规?是谁告诉你厂规是以厂门为限?”
她虎着脸开始写条子,“连潮生言语骚扰异性同事,造谣滋事,毛荷花甩土块吓唬同事,意外造成红肿伤害,因连潮生挑衅在前,罪加一等,罚三天工钱,负责打扫男厕所半个月,毛荷花罚两天工钱,打扫女厕所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