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说来,他触犯厂规的事情何止这一件?只是因为大家对厂规的学习不够下狠心,对文化课的学习也不够上心的缘故,我今日便给大家都布置了一个作业,凡是旁观或听说过连潮生和他人口角的工友,都回忆一下,结合厂规,把事情、证人写一写,写一写连潮生违反了哪几条规矩,两日都交到我这里来。若是他还做了什么违反咱们买活军规矩的事,那便不止是开革而已,还要送到警察那里去处理。”
果然是厂长,手段狠辣,对自家人也下得了这样的狠手,连潮生平日里要好的工友都吓得脸色苍白,就怕自己也跟着被连坐,失了这得来不易的好工作不说,倘若被扣了政审分,要再找另一份工便难了。至于连潮生,毛荷花留神细看,他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不再那样惊慌,心里便知道他大约还真没有做过什么违反大规矩的事,不过是仗着聪明,一向在这种边缘游走罢了,最多是被开革出去,再要更惨那是没有的。
看来买活军这里,做事还是很讲究规矩,赏罚都有尺度,连厂长显然是要立威,但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连潮生拖下去砍了。一切处理都要依着某种规矩来——这一点也是毛荷花需要记住和适应的,在东江军,军法虽然严明,但日常还是有许多时候是按上官的心思来办事,譬如连潮生,在东江岛,他敢得罪毛荷花,哪怕只是言语冒犯,只怕也早就被扔到海里去喂鱼了,身份上的差距,有时会盖过森严的律法,又或者将士们私下斗殴,便是被上官知道了也不过是哈哈一笑,军法虽设,而不常用。
但在买活军这里,便不一样了,买活军的规矩多、细,而且执行得彻底,连潮生因熟读规矩而一度飞扬跋扈,毛荷花、金主任也是利用规矩整治了她。毛荷花在心中暗自告诫自己,以后再不能随意出手,这一次是金主任袒护了她,也有看在东江军面子上的原因,否则她可未必能站住理。在这里,买活军的新规矩胜过了太多,既胜过了不成文的乡党抱团规矩,也胜过了女子为保护自己名声和贞操,可被默许做出过激反应的规矩。
“连潮生,你回去吧。”
毕竟只是几句话的纠纷,要再拿着不放,似乎就过于苛刻了。连厂长处置得严厉,说话却还很和气,等连潮生回去了,第一句话又说,“还有一件事,是我准备投到报刊上的,那就是对工友间不得非分暗示这条厂规的解读。在这里先和大家说说吧——这条厂规,实际上是如今咱们买活军治下所有单位的铁律,而且解读是完全一致的,只是百姓们或许还不明白——不得非分暗示,这意思是什么呢?”
“你们或许以为,是不能摸手摸屁股,揩油吃豆腐,不能搞契弟,也不能搞破鞋——这些当然全都是不能的,但还有一些是不能的,却被你们放过了,还有一些不能,是不能褒贬美丑,不能评价身材,不能关心私事,尤其是婚配方面的私事。同事之间,这些不归你管的事,你问也不要问,骂也不能骂。这关你什么事?”
“这个人和你共事,是用他的脸做事?是用他的声音做事?还是用他的手他的脑子做事?你说他笨拙懒散,手脚不灵便,那都可以,但不论是同性异性之间都严禁涉私,你们便把同事当成一个会说话的木头人就行了,没有脸,什么都没有,明白了么?”
买活军为何会制定如此严格的规矩?这是……看重男女大防么?好像也不是,因为同性之间彼此也不允许谈论这些。毛荷花有些困惑,但不可否认,她一听这规定便喜欢上了——虽不知为什么,但这政策却似乎一下就得了女娘们的心,甚至毛荷花还在几个肤色较白皙,长相也秀气,平日里比较腼腆的男船工脸上,也见到了喜爱之情。
若是真能办到的话,那么,这工不是便更好做,更可做了吗?毛荷花虽然胸怀宽广,可也不愿老被人说丑婆娘。她是极拥护的,只不知道买活军制定这
政策有什么好处,不期然便升起了浓郁的好奇心来,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连厂长已续道,“此外还有第二件事,比较重要,六姐将于半个月后,前来视察船厂,同来的还有鸡笼岛十八芝郑地虎,他带来了两个兄弟,都是能工巧匠,最善制造海船,因此咱们要选拔出一个小组,整理些技术上的难题,可以和他们交流一番。”
这是大事,众人顿时轰然,而这还不算完,连厂长又道,“这也就带来了第三件事,那便是你们的生产效率问题,现有的四个班组里,有两个组的生产效率实在是太慢了,于班主,你来说说,你是怎么回事,为何进度是所有人中最慢,连刚来不久的许班主,他的班组都比你更快些?”
于班主——也就是毛荷花的那个班主,顿时又成了目光焦点,毛荷花对他丝毫都不同情,也没兴趣鉴赏他惊慌的样子,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旁的不说,连厂长处事,真是公道,半点没有偏袒本地的大姓……
她和郝六哥的眼神不约而同地一碰,又都会意地分开了:本来看了厂里的情况,想要紧密结团自保,如今看来,本地人也没得太多的偏袒,这团就不必抱得那样紧了……
第155章 收服郑地虎(上)
“铛——铛——铛——”
下课钟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不过这一次,班级里的同学们并不急着离开,依旧在课堂中欢快地听着老师的声音。“李小妹, 语文86分,算学98分,常识87分, 扫盲班毕业了,恭喜你, 要继续上初级班吗?”
一个瘦小的姑娘从角落里蹦了出来,蹿上讲台去领她的试卷,“想继续上的!”
“好。”于老师便在名册上做了个记号, “郝大陆,语文92分, 算学74分,常识92分,扫盲班毕业了, 恭喜你,要继续上初级班吗?”
“上的, 上的!”
课堂内的气氛很快活,虽然通过率并不是百分百,但这不代表考不过的人就笨了, 扫盲班是滚动开课的, 每两周重讲一次, 很多学生刚进来没有一周, 理所当然是考不过, 只不过是累积经验而已, 这一波考过的大多都上了一个月的课, 算是融会贯通了——本来扫盲班也没有多难,只要能认得拼音和一百个常用字,学会简单的加减乘除,背会九九乘法表,知道数学符号和标点的意思,语文和算学便都没有太大的问题了。
至于常识班,教导的都是买活军这里的规矩,若是违反了,那要送去彬山做矿奴的,因此大家的分数都很高。语文和数学这两个科目上,卡的人也不一样,比如这批差不多同日入学的同学里,张宗子的算学第一次考试就是满分,但语文不及格,他执着地用外头的‘繁体字’答题,而且在拼音的标注题上丢了很多分,因为张宗子家说的是金陵官话,读音和拼音是不一样的,而且他拿到买活军的教材之后,阅读买活军的简体字并没有问题,便从没有系统地自学过拼音,导致拼音基础很薄弱,而且现在说话也带有浓厚的口音,旁人也不是听得太懂。
郑地虎就不同了,他语言天赋的确好,语文考试第一回 就是满分,但对算学实在有些棘手,他接触到太多数字了,由于十八芝内部的账本是用苏州码子的缘故,郑地虎这里常看的数字就有苏州码子、东瀛数字、繁体数字,有时候还要跟着荷兰人看罗马数字,买活军用的这种‘阿拉伯数字’从前是不太能接触的,还有许多新奇的数学符号和规定,郑地虎第一回考算学就没有及格,常识分数也很低,这半个月来知耻而后勇,倒是考了个很不错的成绩,此时洋洋得意地去领了试卷。
“郑地虎,语文99分,算学86分,常识100分,扫盲班毕业了,要继续上初级班吗?”
“学!”
横竖无事,也不知道六姐什么时候有闲功夫接见他,郑地虎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学呗,为什么不学?小时候跟着大哥浪荡飞扬,只觉得读书无用,如今到了这个年岁——倒依旧觉得那些之乎者也的圣贤书,虚伪得很,其实无用,但买活军这里的学问,也让郑地虎觉得很有学一学的必要。
读书使人明理,这话真不是浑说的,年岁渐长,郑地虎也逐渐发觉了学习的好处,这些知识,哪怕是扫盲班的知识,也让郑地虎感到头脑仿佛逐渐地更加清醒,甚至对报纸上的消息也能领悟得比平时更快捷了。
——说句题外话,他本是个最不喜欢看话本的人,觉得还不如搂着粉头作乐呢,在他心中,只有玩不了旁的穷措大,才会寄情于文字,但上完扫盲班之后,郑地虎不知不觉就迷上了看《蜀山剑侠传》,还有《斗破乾坤》,也叫人买了几套回来,他那些手下,个个也都要上学的,原本大字不识几个的,认字之后抱着《斗破乾坤》看得不亦乐乎,得了闲还要去茶馆听人说里头的章回,俨然也是乐不思蜀,半点都没有着急回去的意思。
郑地虎这个班上,学习速度也是分出了快慢,大部分学生很难在半个月内毕业,一个月内毕业的,如果不是郑地虎、张宗子这样已经在‘外头’接受过教育的,便是郝大陆这般的聪明人——他们一家倒是都不错的,郝大陆的娘,四十多岁的人了,居然半个月就考过了扫盲班,要不是小脚,早就找到好工作了,而郝大陆的义父、义妹,上了一个月以后,也和郑地虎一起通过了考试。
其余比如郑地虎的手下,郝大陆同船的那些船工,三科里反正总有一科是拖后腿的,恐怕还要再上一个月才能毕业。大部分人——就算是郝大陆的小脚老娘,都选择去初级班继续就读,一开始郑地虎是很吃惊的,他在外头可没见到这么多一心向学的老百姓,大多百姓都愚笨短视得很,如果不是来了买活军这里,郑地虎甚至不相信百姓们普遍有扫盲班毕业的能力,他觉得大多数人都大字儿不识的现状,是和他们的天赋匹配的。
人的好奇心就是这样,随着了解而不断的滋长,郑地虎原本对买活军的认识,只是‘三省交界处有些本事的草头王,现在开始插手海运’,但随着他来到云县,待了一个月,郑地虎已经完全沉浸进本地的生活里去了,他觉得自己在买活军这里的一个月,学到的比在羊城港的两三个月都要多得多,改变也要更大,郑地虎现在竟对平民百姓的生活也关心了起来,并认为这是鸡笼岛发展的一大关键了。
为什么买活军的百姓们这样地有学习的热情呢?是因为大多数收入高的岗位,都有硬性的规定,必须要初级班、中级班毕业才能担任,而一些管理岗,上头的吏目基本都是彬山的老人,最次也是云县、临城县这些已经被占领了好几年的地方出来的,便是因为只有这些地方出来的百姓,有考过高级班的可能,重要岗位都是由高级班加上政审分来进行筛选,这是买活军这里的特色。
人往高处走,但凡想要上进,那自然是要读书喽,而且,半日工和一日工的报酬是相差不多的——买活军这里,人们一天大概在外活动十四个小时,往往是上四个小时的学,再工作五到七个小时,以此来收取报酬。日薪是以这一点为基础来进行计算的,那么如果有人不上学了,改为上全天的班,他的收入也并不会变成原本的两倍,而只是原本的1.5倍,甚至只有1.2倍,差距并不是很大,至少买活军自己的工厂和单位是严格地执行这条规定的。
其实在郑地虎看来,做全日工的不划算,才是很多百姓继续去读初级班的动力所在,在他的观察之中,只有那些脑子实在不灵活的农民,才会来做全日工,他们多数都是乘了农闲,赶紧地赚一些银两回去,来偿还自己买牛的欠债。而种田反正是不要求学历的,因此他们愿意做全日工——即便是如此,还有些脑子灵活的人,暗暗地在两处单位做半日工,这样可以多拿一些,一天大约多个十文的收入,不过是多花一些力气罢了,他们是很情愿的。
这样的人虽然有,但不多,因为半日工的工作时段偶然是要有调换的,做两份工的人不太好协调。总的说来,在郑地虎的观察下,做全日工的人还是很少的,只要是脑子稍微清楚一些的农民,这时候都在尽量地上学,希望能在城里找到个稳定的工作,好把一家人都接出来,完成从农民到市民的身份转变,而且以买活军现在这蒸蒸日上的势头,想办到这一点也并不难。
十八芝恐怕是很难和买活军竞争人口流入了……郑地虎逐渐地认识到这一点——他们也想搬迁百姓去鸡笼岛,而且首选的就是老家泉州晋江一带,但这一个月来,他在交易大厅里遇见了不少泉州商户,这是十八芝都无力阻止的,除非和买活军公然翻脸,否则怎能让泉州的老兄弟们有钱不赚?而有了交往,有了报纸,毫无疑问泉州这里的百姓,倘若想要背井离乡讨生活,首选也是还在一片土地上的买活军,他们甚至会指望买活军把泉州都占了,这样百姓们就有了活路,而且也不用离开家乡。
如果学习买活军,引入辽东的流民呢?这又有了籍贯的顾虑,凡是乡党,必定抱团,郑地虎还没想好十八芝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买活军这里的经验他们借鉴不了——买活军通过鼓励分家、频繁调动、打散编组来消除乡党抱团的土壤,十八芝没有这么多腾挪的余地,而且他们搬迁百姓很多时候是以宗族为单位的,怎么可能到了地头去拆散人家一族人?双方的基础不同,连学都学不来,光看着这么多好法子,也只能干流口水干着急。
要是能请谢六姐来给十八芝出出主意就好了……郑地虎现在想和买活军修好的心思已经十分迫切了,除了这一点以外,他也很佩服买活军□□吏目的能力,从长崎到吕宋,敏朝的官府当然也没少打交道,买活军是他所见过吏治最清明的政权,以郑地虎来看,这里的官吏清廉得都有些过分了,一个个公事公办的,丝毫情面都不讲,而即便如此,他来了一个月,四期报纸上每一期都还有受贿的吏目被抓出来,送到彬山的报道。
而且凡是有报道,必定都是仔细形容,还将对家人、族人的处置大肆渲染,这完全就是促使了百姓们频繁分家,现在云县这里,大部分家庭,小孩一成年就立刻分出去单过,唯恐一人落马,连累了全家的政审分。
这谢六姐年纪也不大,怎么操弄民心民风的手腕就这么娴熟呢……郑地虎情不自禁地总犯着这嘀咕:难道真是神仙投胎带来的宿慧?
目前来说,他对谢六姐是神仙转世的传闻,已几乎有九分信了,因为他的手下闲了没事,不是去探望老兄弟,便是四处地见识着,探听着消息,也在茶馆里结交着本地的朋友,这是海盗们探听消息、缔结人脉的老习惯了,而郑地虎上课之余,也是常去交易大厅,甚至忍不住挪用了五万的赎船银子,小小地玩了几手。
他仗着自己在买活军这里要住得久,不像是别的船主着急离去,了解了行情之后,低买高卖,几回下来也小赚了一千多两——倘若不是郑地虎还有理智,他几乎都要看到另一条发财的路子了,那就是一直故意不考过扫盲班,一直见不到谢六姐,一直在交易大厅里贸易……
还好,郑地虎自制力还是强的,他知道自己第二次考试必过,这之前就把货物都交割清楚,做好了赎船的准备,这一次接到自己的成绩,望着常识卷上的100,竟有些感慨万千,半日方才对几个手下说道,“人还是要读书!”
又对张宗子招手笑道,“小张,走,今晚请你吃饭去!哦,还有郝兄弟,你和你父亲也同来!”
郝大陆的义父老安还不太会说官话,他是没有考毕业的,闻言笑得腼腆,示意郝大陆道谢,郝大陆道,“地虎哥哥,一向偏了你的好酒菜,过意不去!”
若不是同班,这些豪杰公子也难相识,不过既然同日上岸,又是同班,还在一个澡堂子里洗过澡,这便是时人颇看重的缘分,同班不几日,便逐渐互相攀谈熟识起来,人初到一地,总是喜欢结交朋友,以为自保立足,这份关系或者将来会逐渐淡去,此时的情谊却也是真挚的。郑地虎道,“怕什么,大男人不要小气,过上几年,我再来时,便要吃你的请了!”
张宗子是富家出身,他家在云县也有生意,虽然是肉票,但手里一向撒漫得很,这样的人吃几顿饭都是理直气壮的,闻言便嚷着要去吃新开的一家之江馆子,因为众人上的是早课,下午郝大陆他们还要去上班的,便约了晚上在馆子门口见,张宗子背起包,对郑地虎道,“郑大哥,下午你若不去交易大厅,要不要来和我一道补课?我有个亲近的长辈,愿意为我们先讲一讲世界地理,听说这是高级班的课程,我们这算是偷学了。”
他若说是别的课,郑地虎还要掂量掂量,上次张宗子这小子激动万分地和他说了半日,谈着自己上了什么历史课,讲到了殷商过往,又提到了他看高级版历史书时看到的什么‘商纣失道之秘’,拉着郑地虎去上了一堂历史课,郑地虎几乎没睡着!但这一次这地理课,便让郑地虎来精神了,“世界地理?怎么讲,难道这也有教材?——你那长辈是不是姓李,叫李我存,这教材别不是《坤舆万国全图》吧?”
“啊。”张宗子呆呆地张大了嘴巴,“原来郑大哥你早知道了李先生的来历吗?——你也看过坤舆万国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