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县城里,说话最算数的人是谁呢?除了老县丞之外,其实是各大寨子放在县学读书的子弟,以及前来照顾他们,顺便做点生意,联络自家的粮油买卖的族中长辈。或者实际上来说,这些寨子的代言人才是县里说话算数的人,老县丞的任何举动,不经过他们的同意根本就无法实施——虽然他也不会有什么举动,只是管着县衙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及通往外界的贸易,还有县学的事情。
贸易、教育,这就是王朝和这种小县城全部的联系了,税是极少的,聊胜于无而已,甚至会因为山崩水涝几年几年的收不上来,龙川县和法外之地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还被敏朝的教育体系包裹在内——围龙屋里的族长还是希望自家族里有些读书郎的。至于说生意……生意和敌人也是一样的做,实在不能说是敏朝领土的特权。
人烟稀少的县治,缺漏的编制,无法提供帮助的衙役,在深山中洒落着紧密成团的村寨,在更远的山头,仿佛迷雾一般,活在传说中的土人……萎缩,且一时半会无法恢复的航运,动荡的边境,在县里生活的各村寨耳目——龙川县的图卷,在霍小燕心头缓缓铺开,她的任务,则是要拿下县城,让县城中先凝聚出足以压制村寨的力量,从上而下的为买地在龙川县治这里,取缔围龙屋,主持分家进行前期的铺垫。
目标有了,最基本的条件有了,龙川县这任务的难度也就完全确定了下来。王德安忙里偷闲,回头对霍小燕投来了一个忧虑的眼神——王德安其实是很适合做使者的,因为他就出身于潮州府,同时会说白话、客户人家的土话,但是他没有报名参加选拔,原因就在于王德安认为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多次表达了对霍小燕的担忧,同时认为县治的任务和府治比,一点也不简单,甚至可以说更难——府城的势力更多,人口更多也更复杂,使者就两个,人口的比例来说,似乎是更悬殊的,但是,势力多也就意味着合纵连横的余地更大,至少还有斡旋的地方吧,像是龙川县这样,情况简单明了,完全一边倒的局面,反而连活动的空间都没有,怎么看都是无从下手,就算统合了县衙的势力,那又如何呢?县衙的势力如此弱小,该怎么和村寨合力形成的巨力对抗啊?
现在,龙川县的情况完全印证了王德安的担忧,霍小燕知道,他心底其实是有点儿泄气了,不过,只要这不妨碍王德安做事就行,她心下其实已经有了一个还不太成熟的计划。霍小燕回了王德安一个眼神,示意他一会按自己眼色行事,便随着衙役的指引,把马儿牵进了县衙。
这是一座非常破旧的县衙,别说雕梁画栋了,要是风雨大点儿,感觉都能倒塌——虽然有县官不修衙的传统,但连前衙都如此破旧,明显还是因为此地多年没有县令的缘故。倒是县丞平时办公的官廨,虽然破旧,但至少窗户纸上还没有破洞,出来领路的衙役今年大概二十八,已是衙门中最年轻的衙役了,进县衙之后,上前来牵马的两个衙役大概四十岁不到,按照本地人的观念已经是老年人,行动间也有点儿老态龙钟的味道。
至于县丞——四十岁后半的样子,更是行将就木,反应也十分的迟钝,衙役在门外通报后,就听得脚步声缓慢拖沓,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却是用了半分钟左右,他才走出门来,在廊下和霍小燕、王德安打了个照面。
霍小燕一见这县丞,就知道此人也是派不上大用场的——他走路慢不是别的缘故,而是肉眼可见的一只脚不太方便,走路时不好受力,大概是因为有风湿的缘故,手指的关节也是异样肿胀,眼神也有些浑浊,望着两人分辨了好一会——倒是没有对霍小燕的性别和装束有什么诧异的表示,而是拱手问道,“二位便是买活军的使者么?”
看来,他对买活军倒不是一无所知,甚至可以说私下是有过研究的,否则也不会对自己的穿着毫无异色了……这县丞虽然身子骨不好,但脑子倒还十分灵活,如此,霍小燕倒是放心了,她点了点头,问道,“洪县丞,你是知道我们买活军的吧?”
见洪县丞点了点头,她便按照自己的计划,在王德安的骇然眼神中,直截了当地挑明了自己的来意,大大方方地说,“那就好,我们两人正是买活军的接收使者——我们是代表买活军,前来接收龙川县县衙的。”
甚至……甚至都不是招降,而是直接接收!
王德安的眼睛几乎都要凸出眼眶了,便是连那引路的衙役,也诧异地回头看了过来——虽说是个小县,但两个人接收一个县,是否也太离奇了一点,这……这和走上山巅,宣布此山为自己私有,有什么区别?你倒是尽可以说了,但谁会搭理你啊?!这……这不是当面讹诈吗?!
这样的人,当然应该被当场斥出县衙的,甚至被打上几棍子,发动百姓把他们用石头砸出城都不能算过分,这衙役虽然刚才对他们还算友好,但这时候也已经沉下脸来,似乎随时准备要听洪县丞的话,挥舞着手里的竹棍把他们赶出去了。王德安也随之戒备了起来,似乎随时准备接招,这两人便立刻展开了一场气势上、站位上的暗战,可洪县丞这里,在最初的诧异后,却是很快就做出了答复。
“好的——”他拖长了声音,居然很自然地说,“听凭使者吩咐,县中本就缺人,承蒙买活军不弃,老朽自然接受使者的接收!”
第607章 鸿门宴(上)
且不论王德安是如何大惊失色, 乃至百思不得其解的,洪县丞这里,投买——或者说被接收的诚意, 那却的确是做不了假的,因为他接下来立刻就做了几件事:第一,取出钥匙, 带众人前往正衙后署,取出了县令的官印, 同时还把后署大批的文书一并移交给了买活军的两个使者;
第二,回到自己的官廨中, 取来了鱼鳞册, 县里的总账册, 进行了账本的移交;第三,遣衙役去县里各处召集吏目、乡贤, 让他们云集到县衙来,同时宣布了这个消息——买活军派使者前来接收龙川县, 而洪县丞也已经移交了手头的所有权力, 从今天开始,龙川县做主的便是买活军了!
如果只是口头应诺,在移交时搞小动作, 这倒还算是人之常情,但洪县丞的表现可以说是尽职尽责, 仁至义尽地在搞移交,这就实在是让王德安极为费解了。甚至就连迅速应邀而来的县里‘话事人’们, 似乎也都对洪县丞的抉择感到迷惑——按照常理,不应该是洪县丞勃然大怒,凛然拒绝, 或者是虚与委蛇,拖延时间,私下串联乡贤,尽量团结、争取村寨的支持,让村寨发动儿郎们来援守县城,把买活军的使者赶走,防御他们可能的进击吗?
若是按照那样的常理,村寨的代表乡贤们,便成为双方都需要争取的对象了,自然他们会比现在要从容得多,至少,有了一个借口可以和买活军讨价还价,增加自己的筹码。可买活军的使者,出乎意料地直接越过所有村寨不去接触,直扑县城,并且一个照面就拿下了洪县丞,导致现在这出戏完全无法这样唱下去,这就不免让人很是窝火了。要不是两个使者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叩城门而入的,大家还真怀疑他们早就到了县衙,经过长达数日的紧张谈判,私下拿下了洪县丞,这才向外宣布呢!
“一炷香都不到吧……”
“这头进去,那头就叫人出来请咱们了,这老洪……从前没看出来,原来竟是早就有了投敌的心思!”
这样指甲盖大小的城关,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是传得极快,这边使者一入城,那边上到县学教谕(如今县里除了洪县丞之外唯一一个提得起来的官),下到贩夫走卒,没有不奔走相告的,大家这么一碰,时间线还有什么对不上的?立刻就知道洪县丞估计是收到了一些他们不知道的消息,明白买地此番的举措,不是龙川县能抵挡得了的,所以才会投靠得如此轻易。
当下心中都是有些惴惴,只是面上并不显示出来——自然也不可能对买活军那两个奇形怪状的使者横眉冷对,也都挤出了笑脸,张罗着要大排宴席,为使者们接风。
“这顿饭肯定是要吃的。”不幸中的万幸,使者虽然装束、发饰都和汉家相去甚远,但却是会说汉话的——此时云集县内的几十个耆老中,并不是人人都对买活军有明确的了解,有些思想比较古板,耳目也闭塞的,一心只关心眼前的一亩三分地,看着使者们的寸发、短衫,还以为买活军是什么新兴的土番势力,从闽西那边打过来了呢——
不过,使者的官话都说得很流利,一听就知道绝不是土番,虽然女使者说不来本地的土话,但她身边的男使,却是潮州的口音,而且面相、行动时的神态,说话间的一些习惯,都很熟悉,大家稍一寒暄,就知道了男使是果然是潮州人,只是前些年阖家北上,迁移去了买地——也算是半个老乡!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吧,至少说明大家能说得上话,彼此好交通。
如果不是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大家就说不得要和男使者攀一攀亲戚了,但现在还要暂且按捺着,听他翻译女使者的吩咐——不翻译也不行,光是这几十人里,会说官话的也不过只有那么十来个而已,龙川县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说官话的必要,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走出山区,就是出门,最远也只是去敬州,汉客的土话完全可以通用,倘若要学着说第二种语言,大多数人也会选择本地的土著常说的白话。
“饭是要吃的。”使者们的态度,不算太亲切,但也并不冷傲,而是立刻就很有主见地分派起来了。“但不能只是我们吃,县中各行各业,都要有人来一起吃,大家一起商议着咱们龙川县日后的行止。”
这是非常新鲜的要求,众人都有些愕然,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他们安排:做小买卖的要出一个有威望、行事老道的,在县里居住,附近耕种的农夫、在龙川打鱼的渔夫们,还有匠户也要互相推举出一个代表来吃饭,当然了,县学这里,教谕也是要来的,各村寨在县里居住的人也要来。这些人群彼此赶快互相寻找,推举出一个代表来吃饭,席间‘共商大事’——使者们甚至还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县里的女娘也要找到一个能说会道,聪明能干的来赴宴。
这简直是开天辟地以来,前所未有的事情,女娘也要出来和这么多大老爷们吃饭、商量大事!在此之前,她们甚至还要聚在一起,推选出一个代表!如果说前面的要求,还只是让人疑惑的话,那这个要求毫无疑问便让这些耆老们感到很抵触了,从刚才到现在,从来没有浮现在脑海里的反抗念头,第一次明确地浮现了出来——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要求的陌生难办(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怎上得了大台盘),而且也因为,这个要求似乎完全打碎了龙川县千百年来一种非常稳定的秩序,随着男女分界的碎裂,大家心里的安稳感似乎也随之完全消失无踪了。
而这样的动荡,当然是让人非常反感的,甚至他们立刻就想到了暴力不合作——两个使者,冲进来指手画脚,把龙川县的规矩全部打碎?这也未免太看不起龙川的父老了!满县里几千人,一人一口吐沫,不都得把他们两人淹死?
“这个是办不到的!哪有男女一起吃饭的道理,谁家的好女儿愿意来?”
“就是啊!使者老爷还是开开恩……她们来不来本来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洪县丞你说句话啊!”
正衙内,一时便乱糟糟了起来,大家都在争相发表意见,大概是也留意到了大家的抵触情绪,男女使者对视了一眼,女使者说了几句话,男使者便笑着说,如果女娘暂时不愿来,也没有关系,但是这顿饭一定要赶紧安排,毕竟这也关系到了满县的前程,可是千万怠慢不得,吃什么不要紧,甚至什么都不吃也行,但是大家一定要来。
这个退让,俨然就让耆老们得到了一丝满足,也因此在这样的大变化中,找到了一丝自信,他们沉着下来了,唇边也重新出现了微笑,一边答应着,一边还有闲心去安排宴席了——饭当然是要吃的,大吃大喝做不到,仓促间安排不了那么多好菜,但至少要把使者这桌供好,其余桌面上,一碗米粉干也是要有的。
小鱼干、芋头粄,今天城里没有杀猪,当然没肉,香菇干发起来,杀鸡杀鸭用香菇去煲,一桌一碗香菇鸡鸭煲这就算是大菜了,还有豆腐坊的豆腐,也都被包圆了,连磨豆腐的老潘都被征用了来做豆腐丸——龙川县这样的地方当然是不会有酒楼的了,要开宴席都是去各家借桌椅板凳,再请来能下厨的乡亲帮忙张罗,于是一整个下午,县城实在是少见的热闹,负责排办宴席的人,里里外外的冲进冲出,忙得汗流浃背,其余人则有些不知所措,彼此询问着自己该归到哪一行去推举代表——有些人又是村寨的亲戚,又是从事某一行业的小商贩、小匠人,这又该怎么算呢?
想想看,两个陌生人竟然给一个县城内的千把两千人,带来这样大的变化,着实是很荒谬的事情,就算大家都不搭理他们,他们又能怎么样呢?当然,也不是没有人这么想,可这个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被一种根深蒂固的敬畏给取代了——别看只有两个人,洪县丞也只有一个人,可谁敢不尊重他呢?既然他现在把这份权力递交给了那两个陌生人,那么他们当然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像是听从洪县丞一样,听从他们的吩咐,否则,以后洪县丞做的那些事又该由谁来做呢?
对他们来说,洪县丞虽然只负责很少的事情,但这些事情却也是相当重要的,比如说,县里出事了,需要赈灾,就必须由洪县丞往外写信——一切和外界官府的交流,如果没有通过洪县丞,便不会有人搭理,虽然很有限,但洪县丞多少还是能要到一些资源的,而只要有人能取代了他的位置,去和外头联系,一样能要来从前的资源的话,那么,县里的大家也就把他们当做洪县丞来尊重,也愿意把赋税交到他们手里,至于信写往什么地方,这倒是无关紧要的,是敏朝的皇帝也好,买活军的皇帝也好,反正都是山高水远,一辈子也不会和龙川县发生什么直接联系的东西。
因此,洪县丞明确表态的移交,虽然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慢吞吞说出口的几句话,但却也还是有分量的。县里的耆老们,也都乘着这个下午,做着改换门庭的准备,在心底掂量着他们可以谈的东西:对买活军稍微有些了解的,想的是新君到此,总是要施恩的,能不能弄点高产稻的种子回来——这一次如果能附上会种田的师傅那就最好了,恍惚听商旅曾说过,买活军很善于种田,他们倒也不是没搞过高产稻的稻种,价格还不低呢,是潮州那里给吏目塞钱才分过来的,但是龙川县这里是高山,地理可能和外头不同,大家摸索着种了,也不知道是种子不好,还是种得不对,产量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再者,如果能免几年的赋税……要是锐意进取的话,再兴修点水利……看那使者年轻和气,傍晚吃饭时,捧上几句,说不准就能得些许诺,不管最后能不能成真,有了个话头儿总是好的……
在耆老们心里,他们和衙门的交集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能得到的好处是这些,要提防的也无非是新的官衙三天两头的摊派赋税,把百姓们敲骨吸髓——不过他们对此不算是太畏惧,因为村寨都在山里,族人也都抱团,不但难打,啃下来也没什么油水,所以大部分官衙,从他们这里索取的也就是一个顺服的态度,随后大家便相安无事,没有什么来往了。
也就是年轻人多事,吃顿饭也要整些花样出来,什么各行各业都要有代表……人的精神,有时候非常脆弱,但有时候又极为强大,仅仅是一个下午,耆老们便把两个新来的使者,消化到了自己的日常中去了——他们用自己日常的逻辑,来理解了使者们的作法:太年轻嘛!同时,也因为自己找到了解释,便重新安心下来,用放纵且宽容的态度,见证着百姓们因为这么一句话而四处奔走,搞得满城关都乱哄哄的——这热闹,只怕能传说个几十年呢,能赴宴的话,到了孙子辈,那都是被吹嘘的资本!
黄昏近晚时,在县学的孔庙方塘前,席开起来了——这是城里空间最阔朗的地方,还有两口水塘,因此很顺当地被选为了就餐地,学子们围着孔庙探头探脑,而下午新被推举出来的‘行业代表’们,则多少有些局促地聚在一起,用手指使劲碾着衣料上的折痕——都是压箱底的好衣服——同时低声讨论着下午的乱象,虽然极力压抑,想要做出对县里的前程忧心忡忡的样子,但唇角却还是忍不住有点儿要往上翘:会被推举出来,就说明他们是个能人,这怎么让人不得意,不感到自己的脸面因此大大有光呢?
“人都来齐了吧?”
很快的,火把被捆扎在杆子上,戳到方塘边上,开始照明了,烧艾的浓烟也滚滚而上,驱赶着蚊虫,在昏暗的天色里,一大锅一大锅的鸡鸭香菇煲被端上来了——这是压桌菜,很多人都忍不住吞口水,即便是在城里,小日子也过得不错,但鸡鸭这样的荤菜那肯定还是逢年过节才有得吃的。
“差不多都到齐了。”
三三两两的声音回应着主桌的洪县丞,大家都强忍着没动筷子,洪县丞喘了一口气,继续拖长了声音,讲了讲买活军要来接收龙川县的事情,又介绍了买活军的一些事情——虽然说得粗略,但大家也还是听得很仔细,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成体系的听到关于买活军的介绍:他们的疆域,和朝廷的和议,以及他们的土产和广北的交集……
“原来闽西都是他们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