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外交易所,要是光明正大的东西,又怎么会开在宝船上呢?”
张天如本来也有点吃惊,不过这吃惊更多的还是在于衙门选择的时机,而不是场外交易所被封这件事,“这本就不是官方机构,私底下小打小闹,衙门也管不着,现在越做越大,而且按你们说的,期货价格已经反过来开始影响现货价格了……被封恐怕也是迟早的事吧?”
“什么?场外交易所不是衙门经营的交易所?”
这一次惊呼出声的是张秉忠,“这——这也敢下场的?”
这回,李黄来叔侄便加倍尴尬了,李赤心低声道,“张叔,你不知道,这期货在港口流行得很,不止我们玩,多少达官贵人都扎堆的,甚至连敏朝使节团的人都炒期货,连信王还下场玩过几手……”
言下之意,这期货在云县可以说是完全公开化的存在了,可以说拥有诸多权贵的背书,让人不自觉地就忽略了它暧昧的身份,张秉忠看向张天如,不过这一回,没等张天如发话,黑讼师等人便都道,“这话不假,之前还有风声,说场外交易所可能会正规化,还说期货是现货市场必然的补充部分……若非如此,怎么会人人下场?真没想到,六姐突然决定于此时对场外交易所出手了!”
虽然他们也都是消息灵通、见多识广之辈,但要说在云县的时间,最长的肯定是张天如了,他的年龄虽然不是最大,但来买最早,在云县住了有六七年了,也是眼见着期货是怎么随着交易大厅一步步发展起来的——
最开始,大宗商品交易大厅都是新鲜东西,自然是没有期货的,大家都是把自己的货物换成支票,又用支票换货,在港口货运区完成货物交割,上船走人,这也是传统的港口贸易模式,买地这里的改进,就是交易不走现银,而是走支票,人货分离,抽税之余提供货物检验评级的服务,这也已经比敏地港口的市易司要进步得多了,让不少大商家都感慨,买地这里的生意直是好做。
而期货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萌芽的呢?这其中的故事,不问张天如还真不知道——是在云县港口堵船的那段时间开始萌芽的。“那时候买地推行牛政,只要能贩牛来,就加政审分,到处都是运牛的船只,装卸很慢,港口接待能力也是有限,因此这一片都在堵船,港口全是牛粪的味道,时人说是‘牛气冲天’。”
“这时候,有许多商人,他的货到了,但是无法进港入库,完成交割,或者他的货还堵在几十海里之外,因为船员补给跟不上,还要等补给,他自己心急,就先来买地这里看交易大厅的行情。”
要知道,这行情也是一天一变的,这会儿行情好,可能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跌价,又或者这商人看好了的货物,这几日是好价,过后也就不一定了。这时候商人是迫切需要现银的,但却难以获得——拆借的话,不论是问买地的银行还是私人钱庄,都有一个限额问题,利息也高,而且有很强的不确定性,因为不能预估自己的货物何时到港,以及到港后的价格,和这种不确定性比起来,很多人宁愿接受自家货物卖价上,能确定下来的折价。
如果对自己的货物有信心,认为到港后价格会上涨,幅度超过这段时间的拆借利息,那么也有的商人会选择拆借,但更多的商人会寻找已经交易过几次的买家,用低于当日成交价的价格,卖出一份承诺——承诺船只到港后,会有多少数量、多少质量的货物,以此为基础,和对方签订买卖合同,这也就是云县这里期货的最早起源了。
一开始,这只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现象,涉及人群很小,完全是熟人之间的信用生意,属于你情我愿,彼此两便的事情。官府也并不干涉,甚至还收费提供见证服务,如果卖方说谎,那么政审分也会受损,还要负责赔偿损失。但是很快,随着交易所的发展,交易大厅不再是原料商之间的直接交易——不再是我需要羊毛,我向羊毛运输商买走羊毛那么简单,而是多了专门在交易大厅囤货买卖,赚取行情差价的贸易商。
这些贸易商每天的工作,就是守在交易大厅,低买高卖,他们对于行情的研究当然要远远超过在路上辛苦奔波的原料商和运输商,当然了,行情是不可预料的,尤其是如此动荡的时代,贸易商也远不能说是稳赚不赔,被‘黑天鹅事件’打得人仰马翻,从豪富转眼落魄为普通人家的专业贸易商并不少见。
但是,尽管风险如此之大,这一行似乎有神奇的魅力,吸引了不少豪杰进场,他们未必有极大的本钱,可能就是数百两银子做本,研究十天半个月也只是赚个三五十两,但却从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
这些人虽然赚的银子不多,但琢磨出的心得却是不少,还有人结集出版来着,只是不管怎么说,有能力拿几百两银子玩玩看的,终究是少数人,因此钱街在云县是颇有神秘色彩的,小老百姓不了解其中到底在上演什么戏码,只知道出入其中的人要么很有钱,要么就很有学识——而很有学识的人,也很容易变得有钱。
“这帮人凑在一起,成天就是琢磨发财的门道,还真被他们琢磨出来不少。也是和买地的扩张有关——那时候,武林港基本已经算是买地的私港了,后来陆续又添了壕镜、新安,当然还有鸡笼岛,这些港口都有海关,也就是说,一艘船如果从东江岛出发,载着高丽的人参、东瀛的银块来到武林港,船上的货物其实就已经经过了海关的盘点查验,拥有了一张查验单。”
自然不会有人在这种时候,不开眼地去问张天如是不是玩过现货期货交易,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众人都是屏息凝神听他解释期货交易的盈利逻辑,“这时候,船东可以随船航行来云县——也可以换乘快船,带上这张查验单,到云县来看行情,如果他认为行情走高,也可以等着船只到港,再做现货交易。但是如果他认为行情现在较高,之后会走低,那么他就可以先用这张查验单来换钱——接下这张单子的,往往就是坐地的贸易商了。”
“这……就等于是双方在赌!”
张秉忠听到这里,有点明白了,“卖方选择出售,是不看好未来某段时间的行情,买方选择接手,要么是反过来,看好未来的行情,要么是他看得时间更久,认为虽然之后会有段坏行情,但更久之后,行情回升,他还是有得赚!”
“便是这个意思不假了,其实期货交易就是在寻人对赌,同时还兼有银钱上掉头的作用——也叫融资。但是一对一,或者在小交际圈里放风打探谈价,效率非常低,于是,一开始是几个常年坐地的豪商联手,模仿交易大厅也搞了个期货盘,让大家可以统一对一些热门大宗商品的报价,方便寻找买家卖家。”
“矿产、羊毛、农作物,这都是极热门的大宗商品,几乎可以能代替钱使了,外贸的瓷器、茶叶、丝绸也在其中,一开始就只有这么几种报价商品,不过,期货交易所也算是初具雏形了,但知道的人非常有限,参与人数也不多,主要都是豪商,最多几十人而已——这些人几乎都在期货上赚到了不小的钱,光是吃期货现货的价格差,都是稳赚不赔了,更遑论还有对后市行情的预测呢?”
如果只是这个规模,张天如认为期货交易所大概是不会出事的,随便套个促进会的皮,继续私下交易,官府也不会有由头来管,但尝到了甜头,想要收手就难了,很快,期货从熟人之间,言语为凭的买卖形式,直接扩大到了陌生人对陌生人,完全靠期货交易所中介的程度……
到了这一步,在现货交易大厅的玩家之中,这个期货交易所已经很有名气了,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想来试试水,不但卖方踊跃,买方也一样踊跃——卖方发现期货交易可以锁定利润的同时,买方也发现期货交易可以为他们在未来一段时间锁定成本,免受市场价格波动的困扰!
至于说李赤心这样的大运输商还发现了期货交易的另一种用处——套期保值,那就都是后话了。在这个发展阶段,期货市场迅速发展的最大原因,就是可以锁定成本利润,并且人们发现,虽然少了买地的监督,但交易双方的信誉居然都还能保证交易正常进行,于是,建筑在买地港口网络,以查验单为基础的短期期货市场,便是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了,这个期货市场的交割期限最长也不会超过三个月,往往在一个月到一个半月之间——差不多也是满载货船和轻快船的航程差。
“到了这时候,交易所的场地已经成问题了,主办的一干商人,光靠抽头都是盆满钵满,自然不想收手,却也不敢太嚣张,于是最后便折衷为在港口外买了一条宝船,天黑出港,想要交易的商人在此之前上船,过时不候,天明返航,下船后大家对宝船上的事情绝口不提。如此,多少也可以摒弃那些爱看热闹的小商人,日日都来骚扰。听说宝船上条件比较艰苦,并非享乐之地,之所以叫宝船,只是形容交易规模之大,玩家获利之丰而已。”
张天如说到这里,目视李赤心,李赤心也是点头道,“民间关于宝船的传说,很多都是无稽之谈,什么美女如云、酒池肉林,完全是没有的事,船夫全是大老爷们,只给喝茶,不饮酒,不许带兵器,就是怕闹出丑事,引来衙门的不满——”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已经是如此小心了,官府却仍不容这个完全是基于大家需要而形成的交易所,李赤心明显惦记着自己手中的交割单,怏怏不乐之余也是迷惑不解,张天如见了,不由微微一笑,问道,“赤心兄弟,你一个是舍不得交割单,另一个,也是担心此后羊毛价格涨跌不由人,会损失利润,被大商家收割吧?”
“被您说准了,我们这都是血汗运来的羊毛,可就因为货量大,一到云县,现货市场立刻跌价,要么就是我们付出额外的仓储成本去等市场——可资金压力也大啊,要么就是期货交易来锁定利润,现在场外交易所一关……”
李赤心负责羊毛在本地的交易,最是知道其中的细节差别影响能有多大,张天如也是点头道,“既然如此,你怎么还奇怪衙门要对场外交易所下手呢?期货交易都影响到现货价格了,场外交易所的东家,能通过期货交易轻而易举地操纵现货市场,几乎是无风险地攫取极丰厚的利润……你还为期货交易所说话,殊不知,逼得你们不得不离开现货市场,恐怕正是期货交易所的东家啊!”
“都已经敢把手伸到羊毛贸易里了,恐怕,甚至还为了期货价格,刺探科尔沁动向,如此僭越,为了利润已经完全丧心病狂了……六姐一旦腾出手来,把他们给收拾了,难道不是迟早的事吗?”
第754章 明潮涌动 云县.张雨雯 又要加班了!……
“简直是不可思议!一个消息而已, 还没有验证过的,期货价格这就直接暴跌到原来的三分之一了?不至于, 不至于的!科尔沁的羊毛怎么也没有这么多啊, 至少几个月内是运不过来的!”
云县情报局内,哪怕是情报局长谢要好,手里拿着从宝船上缴获的交易记录和交割单报价表, 也是忍不住直摇头,“太疯狂了, 这和赌钱有什么区别?真不知道这么多富商趋之若鹜,把自己的钱往水里扔都是为了什么!还真得好好管一管了!要说这背后没有庄家, 谁信啊!”
“若不是羊毛价格出现剧烈波动,一时间只怕还真腾不出时间来收拾他们, 只当是有钱人彼此拆借,自娱自乐了。”
在他下首坐着的更士署署长张雨雯也是皱着眉翻看账册,“真不知道老甘他们是怎么想的, 这样的事也敢沾手, 羊毛虽不比石灰、铁矿来得要紧,但却也关系到百姓御寒取暖, 算是战略物资, 操纵战略物资的价格……
就算这一笔赚了多少钱又如何呢?全都是给衙门赚的, 还要倒赔进偌大家产, 这几年都是白忙活了——十八芝出身的老兄弟, 本来最近就是战战兢兢的,得了,这会儿又折了一个,我看他们又要不安好一段日子了。”
“还真别说,他要不是十八芝出身, 怎敢赚这份钱?这就不是手里没兵权的人能赚的钱,那甘耀明年纪也不小了,曾经也是郑地虎的心腹,没有一定的倚仗,他敢开这个场外交易所?要说是无知,没想到后果,那也未免太假了一点——没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可能是真的,但交易所开设之后,难道真就看不清到一点危险吗?无非是利令智昏,盲目自信了!”
谢要好冷笑着道,“要仔细查清他的银钱往来,是否和郑地虎存在利益输送关系!”
这是要扩大打击面,把战场拉扯到这会儿还在南洋镇守的郑地虎身上吗?张雨雯眉头一蹙,真这么办,那政治影响就太大了——谢要好算是她的师父,一路从武将——更士署——情报局这条线发展起来的。只是就任情报局长之后,因为职务关系,和老朋友的往来这几年也随之减少。张雨雯的感觉是,几年没有共事,谢要好的立场变得有点偏激极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情报局长就得如此,严苛狠毒,把宽纵的尺度让给军主……
不过,谢要好有谢要好的立场,张雨雯也有张雨雯的职责,她虽然可以试着理解师父,但却不会因此就无条件的让步,而是委婉地道,“谢师,情报局的规矩我不知道,更士署这里,要查郑将军还是要向上请示授权的,那毕竟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听说郑家有个少年,六姐还十分看重……”
在这个李魁芝即将出海的时间点,继续动摇十八芝的军心没有什么好处,就在小甘甘耀明这里打住还行——小甘也不过是交易所的东家之一而已,另外两个东家,一个是千金堂范家,那个范佩瑶的族亲,还有一个是泉州宋家的人,地域、出身都是不同,仅限于打击交易所的话,不至于影响到十八芝派系的武将水兵。
真要去查郑地虎,那就是添乱了,不说别的,这会儿李魁芝的家产还没交割完呢,郑地虎坐镇南洋不说了,他哥哥郑天龙在鸡笼岛,是买地最大造船厂的负责人,若是裹挟工匠一走了之,甚至只是心怀怨愤,给木料仓库来个‘失火’,都能影响到买地几年内的海事布局,船只出厂计划。
要说买地没有派系?这不就是派系吗?十八芝算是存在感最强的一支了,主要是因为他们的力量恰好吻合了买地的发展重点,在过去几年间也得到了壮大,当然,买活军也有许多制衡、消化的政策在等着,但这只能是说降低了他们武装造反的可能性,并不是说这个派系就冰消瓦解了,恰恰相反,随着买地的不断扩大,各路豪杰加入竞争,十八芝派系在精神上同仇敌忾、同气连枝的联系是只有更紧密的。
张雨雯认为,不是不能查,但要上报,一举一动要合乎规定,要让十八芝心服口服,免得闹出笑话来,得意的反而是敏朝,还有现在乖顺谈和的建州,一旦发现买地内部也并非完全稳固,说不准都要搞出点小动作来。
双方意见相持不下,略微争执了一会,最终还是张雨雯获得胜利——主要是清查场外交易所,动作很大,情报局自己的人手不够用,需要更士署出人,张雨雯要勤汇报谢要好也拦不住她。
“一天时间吧,整理证据,写个粗报出来,重点在盘点场外交易所牵扯的货品种类,还有清查场外融资——利息是不是已经超过民间借贷最高额度了?还有,严查他们和官方吏目的交际往来,泄密渠道要盘点出来。”
最后这句,当然是谢要好交代的,对更士署和情报局的文案来说,这是个灰暗的日子,注定是要加班的了——大理寺也不轻快,黄主任亲自带人过来了解情况,“操纵市场的证据一定要夯实,不然我这里没法论罪的,现在对应的法律条款里,关于开设场外交易所是完全的空白,只能往场外融资、囤积居奇方面靠,衙门连一个《禁止私开交易所》的文件都没发过,我这里很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