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买活 第394节</h1>
这些复杂的思绪,不过是一瞬间便浮现在他饱经斗争的深沉城府之中了,水手史密斯的心思则要单纯得多,由于他不知道伽利略是谁,因此,尽管他也听得懂西班牙语,但对此缺乏反应,只是兴高采烈地说,“哦,毕先生,您可不知道,买活军对于宇宙世界的理论可要比我们复杂得多了,也更有趣——他们既不支持日心说——”
毕坚信的心一下提高了,说不出是该高兴还是如何——不支持日心说的话,秉持地心说?伽利略会愿意动身前来吗?自愿求学和非自愿的流放,在政治上可不是一回事——
“也不支持地心说!”史密斯把话说完,毕坚信一口气往外开始吐了,“在他们的描述中,宇宙是无垠无限的,拥有不可计数的星系,在我们的星空中,目之所及发光的都是恒星,恒星必然有行星伴随,形成一个星系。我们地球所属的太阳系,只是银河系中非常普通渺小的一份子,而银河系又属于一个超大星系团,这样的星系团在宇宙之中恒河沙数……地球只是一个非常非常普通常见的,平庸的行星!”
这口气还没吐完,又卡在嗓子里了,毕坚信的声音都有点变调了,“宇宙无限说——买活军居然支持宇宙无限说?他们……他们支持的甚至不是伽利略,而是那个被烧死的异端布鲁诺?!”
这下,他不再怀疑伽利略是否愿意动身前来东亚了,反而有些质疑伽利略到东亚之后,会不会转为守旧派,不肯放弃日心说,质疑宇宙无限说的科学性,幸灾乐祸的情绪在毕坚信心头一掠而过,很快他又萌生了新的担心,一如此刻和他心有灵犀的全能善——全能善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几乎是恐慌地望着毕坚信。
“天文学也是必修科目!”
他嘶嘶地说,“毕教士,我们怎么能让这些学会了宇宙无限说的学者回去英伦?如果他们学不会闭嘴,那么,要么是他们动摇了整个教会,要么就是教会消灭了他们,这其中不可能存在和平地带,宇宙无限说——全名是无限宇宙与无限神,这是彻彻底底的异端,这完全抹杀了主作为唯一存在的基础!不仅仅是旧教,新教也容不下他们!”
毕坚信对此哑口无言,他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但是——他也实在并非雄才大略、机智决断之辈,反而很擅长绥靖般的逃避矛盾,扭曲问题。
“我们怎么能允许他们回去?”
他反问全能善,“你觉得现在是问题的所在吗?依我看,问题的所在是,他们怎么还会想回去?”
他指着眼前的景象,作为自己的有力佐证,“尊敬的全牧师,我们到达华夏才一天不到,整个会面持续两小时,他们连两小时的约定都不愿意守候,就已经四散而去,很明显,我们已经失去了对团队的控制,这会儿我真有个问题想要和你探讨:我们该如何让他们萌发出回国的想法,而不是在这里彻底安顿下来,完全融入华夏,做他们新编纂出来的,所谓……所谓高加索族、盎格鲁撒克逊族、日耳曼族、凯尔特族?”
全能善和史密斯一起,不得不把眼神投向远方空空如也的河滨公园,他也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喃喃着谁也听不懂的经文,毕坚信不由冷笑起来:毫无疑问,买活军的现实给了清教徒有力的一击,击碎了他们本来抱有的天真幻想。清教徒的盘算他心知肚明,原本,他们是想把东方贤人宗消化吸收,作为清教的一支进行联盟,但现在,清教徒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那就是在买活军境内充斥着的歪理邪说之多,恐怕足够反过来把加尔文宗完全吸收,把加尔文宗变成东方贤人宗——也就是知识教的一部分,一起去信仰无限宇宙无限神……
“黑洞、白洞……”
毕坚信也在心底咀嚼起这两个单词了,这都是刚才史密斯兴致勃勃地介绍的知识,他有一种痒酥酥的感觉——毕坚信当然不敢对任何人承认,但是,他一听史密斯对买活军这里宇宙概念的描述,就感到很有……不不……怎么说呢,就感到为了批驳这种歪理邪说而必须了解它的冲动。
这也是工作的需要!他很快为自己寻找到了理由,义正词严的想,当然这是为了工作,不是说了吗,神职人员在华夏停留必须认真学习本地的理论,政治——天文怎么就不是政治的一部分了呢?在欧罗巴它就是政治的一部分,所以毕坚信为了纯洁其余人的思想就必须先了解邪恶,这一点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说得过去的。
“我们要尽快组织落实汉语学习了。”
思及此,他很突兀地转开了话题,对还沉溺在担忧中的全能善感到些许不耐,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先不去想,不管怎么说,现在当务之急的确是学好汉语,这样才能看懂教材,履行他们的第二个任务,尽量学习华夏先进的制造业知识——以及天文学的歪理邪说。
“当然,当然。”全能善大概也意识到,他们实在是别无选择,他也振作起精神来了,在眼前游目四顾,喃喃说,“但现在我们首先必须要找到人才行——慈悲的主啊,我希望他们没惹来什么麻烦,谢天谢地,跟随我们的大多是教士和虔诚信徒——要知道买活军对嫖客的处罚是多么的严峻!”
这是实话,这也是为什么官方远航喜欢多带传教士和虔信徒,这年头的贵族——你真没法说!而教士和虔信徒至少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是符合当地道德标准的好人。贵族嘛,就算他们自己精明强干,所携带的随从肯定也有草包,在异国他乡,因为寻欢作乐又不懂当地的规矩,惹来的麻烦数不胜数——那还是在伎院合法的国家,在买活军这样规矩严明的地方,倘若把一般的妇女误认为伎女,能惹来多大的麻烦,两个团长压根无法想象!
“得把人都找到才行。”
这会儿,他们放下了对让.阿诺的疏远,主动往前赶去,追上了一样停在当地左顾右盼的法国人,毕坚信匆匆忙忙地对让.阿诺说了一句,“我们要讨论一下,作为转运商对你们的红圈分数进行抽成的问题——拜托,我们可没收你们的船费——”
不过,这种谈判可以押后了,现在他们都很急于找回自己的伙伴们,英国人很担心为法国人的言行负责,所以找回法国学者的心情也一样迫切。他们急切地向让.阿诺求证,“他们都不是去伎院的人吧?是吗?他们中有富豪家的浪荡子弟吗?”
“没有,他们都是中产家庭的孩子,信仰虽然说不上虔诚,但也没有票唱的习惯,”让.阿诺反射性地回答,“他们甚至都没得过杨梅疮呢!”
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英国佬放松了下来,这年头,贵族们不得法国病的概率实在是太小了,而一个中产阶级倘若没有患病,就说明他们十分洁身自好,至于教士们,献身宗教有个好处,那就是他们的确不容易患这种病。这也让他们很容易地通过了入关时的传染病检查,否则还要被关到医院里去,接受昂贵的青霉素治疗。
——这也是华夏和欧罗巴很大的不同,在欧罗巴,这种病是一种流行,被视为是身份的象征,甚至很多人还会想方设法地得上它,仿佛是赶时髦,但在华夏,这就是传染病的一种,得病者要用不褪色的墨水在脸上写字,提醒其余人不能和他发生亲密关系。甚至其余人都会因此受到牵连,作为同船人要观察一段时间才会被放出来,不能自由在关内行动。
希望他刚才在心中整理出,准备用来换砲的那份年轻学者名单里,没有人得法国病。毕坚信在心底暗暗地祈祷着,这会儿,他又开始恢复对主的虔诚信仰了,“既然如此,我们该去哪里找他们呢?这帮家伙!他们是去市场了吗?还是去港口,去工厂?寺庙?”
“当然了!”
在毕坚信心中灵光一闪的时候,全能善也轻呼了起来,“在这件事上,怎么可能有别的答案——”
“学校!他们一定是跑到学校去了!”
第819章 . 未曾想到的展开 云县.费尔马 他们只……
“这里的人种普遍身高不矮——比不上那些北欧的蛮子, 但看起来营养非常充足,即便是街边的苦力,身上也有充足的肌肉——在这里很难看到瘦削的人, 我的意思是,我们在巴黎街头常常见到的那种瘦削。”
“他们的生活太富裕了, 精面粉——可以用来做白吐司的那种面粉, 在这里的售价简直便宜得可怕。你看到他们是怎么买午饭的了, 一个女人一口气买走了五个面包,我敢肯定那东西要比国王吃的吐司还更松软。他们是怎么吃它来着?也配上黄油吗?”
“买一个不就清楚了?”
领导们的猜测当然再对也不过了, 仅仅是他们才刚离开不久, 这帮学者们便非常默契地从公园四散离去了, 他们三五成群,最终的目的当然都是学校,只是因为立场和文化的不同,并没有扎堆凑在一起。
自然, 也不是个个都能抵达目的地, 有些教士没走出几步路就被扫盲班吸引了注意力——云县这里, 按街坊和街道分布的扫盲班是从来没有断过的,因为各地前来需要再教育的新鲜人口也从未止歇,所以,也可以说学校其实随处可见, 而教育的内容恰恰很适合这些洋番:扫盲班面对的学员, 有很多都和这些洋番非常的相似,完全不会说官话,只会说自己家乡的土话,而且也注定不可能用同一母语来传授。南方是十里不同音的地方,小山村里出来做工的汉子, 要指望老师也会说那冷僻的方言,用方言来进一步解释?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在成人班这里,买地逐渐发展出了一套同时面向不特定母语学生的教学方案,主要是从实物开始,结合情景对话,以日常需要为根基,不断的往外辐射。譬如这会儿,扫盲班里就在教导着学员们怎么买吃的:一个篮子,里头随意地摆放着一些青菜萝卜,两个老师搭伴教学,一个人做询价状,指着一条萝卜,“多少钱?”
“duo——shao——qian——”
另一个人重复了一遍,转身把拼音写在黑板上了,这种黑板白笔的方式,让洋番们会心一笑——早在罗马时代,他们就采用这样的教学方式,只是石灰笔不如这里的粉笔,字迹清晰、上粉细腻,甚至连字母都写得很漂亮,虽然比不上花笔字的花哨,但光是这笔迹就胜过不少不学无术的贵族。
学生们大概都是学会了拼音的,跟着大声读了一遍,接下来老师又掏出了几张钞票摇晃着,“钱。”
他取出三五个萝卜,“多。”
又拿走了四根,只留下一根,“少。”
这样,‘多少钱’这三个音节,便被分解成三个有单独意义的单词了,这时,两个老师一人拿了四根萝卜,一人拿了一根萝卜,四萝卜者问,“我多?”
“你多!”
台下的汉子们齐声回答,而一萝卜者问,“我少?”
“你少!”
这样,伴随着不断的设问和发问,‘你、我、他、多、少、钱’,这六个字很快就被记住了,而且意思是非常明确的,毫无疑问,这样的教学效果肯定比史密斯要好,史密斯虽然精通汉语,但也很难在一艘缺乏教材和汉语环境的船上展开教学,他让大家都牢固掌握了汉语拼音,这是个成就,但除此之外,对于一些常用语,乘客们多数是死记硬背,不像是在扫盲班这里,立刻就感觉自己掌握了好几个单词,同时也勉强记住了对应的汉字字形。
大部分教士,已经十分满足于他们现在接受到的教育了,虽然他们未被许可入内,但也已经在教室外跟着念念有词,在掌心中划拉了起来。但也有一些人,他们的学习能力天生便强,就算一起在船上接受一样的教育,他们也已经完全掌握拼音,同时初步掌握了大概数百个汉字,以及对应的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