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使将纱幕用银牡丹的勺子勾起,谢昭宁先给父亲微屈身,随即上前查看母亲的状况,谢承义也大步上前,两人都围着姜氏的床头,关切地问姜氏是否还好,谢煊便把方才范医郎说的话给二人复述了一遍。
范医郎也说了是劳累过度的原因,谢昭宁便也放心了几分。她拿过含霜拧好的热帕子,给姜氏擦脸,姜氏看着谢昭宁给自己擦脸的模样,烛火映着女儿的侧脸,这样清灵精致的五官,却微抿着唇,有些稚气又有些倔强的模样,她心里比刚才还要柔软。
此时蒋姨娘款款上前,先给谢煊行了大礼,再给姜氏行了大礼,声音柔婉:“请郎君、夫人的安,妾身蒋氏自钱塘回来,郎君嘱托的事,妾身已尽都做完了。因心中挂念郎君、夫人,故提前了半月归府。”
谢煊看着蒋姨娘表情柔和,眼眸闪动,亲自伸手将蒋姨娘扶起来:“你既是舟车劳顿回府,何必行这样的大礼?一路上可还好?水路可通畅?”
蒋姨娘看着谢煊,唇边也是微微的笑容:“劳郎君记挂,妾身已平安到了,一切都还好。”
此时含月将方才范医郎开的药方煎好了,端了上来。
一只海棠红釉的碗,蒋姨娘接在了手里,上前半跪在姜氏的床头,恭敬地要给姜氏喂药:“妾身离府多日,许久未曾服侍夫人了,便让妾身来服侍夫人喝药吧!”
这样一番举动,不光是谢煊,谢昭宁看到,就连哥哥谢承义亦是颔首,对蒋姨娘露出笑容。
谢昭宁嘴角微翘,藏在袖下的手轻轻缩紧,蒋姨娘果然十分得父亲信任喜爱,就连哥哥也对之并不设防。不愧是谢宛宁与谢芷宁背后之人,这样一手当真是炉火纯青!
只见姜氏对着她,却冷了几分脸色,她喂过来的药,姜氏也并不喝,而是道:“姨娘是舟车劳顿……可知这府里近日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谢芷宁惹了什么样的祸?”
谢昭宁听到这里,心里轻轻一叹,母亲便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即便她想数落蒋氏,又何必在蒋姨娘献殷勤的当口,当着父亲的面让蒋氏下不来台!这样一做,即便是自己有礼,也变成了三分的没礼!
蒋姨娘端着药碗的手一僵,立刻跪了下来:“郎君已来信将芷宁之事都告诉了妾身,这几年来忙于家中商铺之事,竟忽视了教诲芷宁,让她惹出这样的祸事来……都是妾身不好!”
谢煊听到此则忍不住道:“阿婵,芷宁之事横波又如何想,她这几年也是为家里奔波,便是芷宁真的有什么不好,也不能全怪了她。”
姜氏则被这话噎住了,觉得心里有几分生气。谢煊这是何意,难不成还是怪自己没把家里操持好不成?
她正欲说话,蒋姨娘此时又道:“妾身也知是自己的不是,因此妾身这里,倒是有两桩喜事,想要告诉郎君与夫人。”她微微含笑道,“一是二郎君之事,国子监的月末考核,他在律学中得了第一,司业说,他学问有成,今年秋闱便可下场了!”
谢煊一听,精神也为之一振。国子监并非任何士族子弟都能入内,是要经了选拔的,谢承廉不仅入了国子监,竟还能在考核中得了第一,这是何等的天分!大郎君谢承义已经为官,自然让他高兴,倘若二郎君能金榜题名,就更让他欢喜了。他不由地问:“他这月给我来信,怎的没说这样的喜事?”
蒋姨娘则含笑道:“您也是知道他的,一贯并不喜张扬。”
谢昭宁在一旁听着垂下眼帘。谢承廉的确十分厉害,他第一次下场就中了举人,没考两次便真的中了进士做了官。蒋姨娘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儿子,亦是她最后能推到母亲等最大的依仗。
蒋姨娘又继续道:“这第二,则是妾身此次在钱塘做生意,还遇到了高家大夫人,她在钱塘的香料铺子出了些事,妾身想着高家与我们谢家关系匪浅,因此便出手帮了帮,高大夫人很是感激,说是择日要来府上做客!”
谢煊听了更是惊喜,这高家大夫人是高家大房的,与平阳郡主并非同一房,此前他们只与平阳郡主那一房交往甚多,如今蒋姨娘竟和高大夫人也有了交往。他看蒋姨娘的目光,闪烁着十分的温情,忍不住伸手将蒋姨娘扶了起来,道:“你起来说话,芷宁一事你只身在外,如何能料得到。她犯下这等错事,我已罚她禁闭不能出,但你若想见她,尽管去就是了。”
姜氏听着极气,可气又有什么办法,蒋姨娘说得大方得体,错了认了,跪也下了,还是谢煊亲自将她扶了起来。她若还在此时不依不饶,只会让谢煊心中的怜惜之情更偏向蒋姨娘——她心里也明白这点!
她气急攻心,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谢昭宁则一直挂心母亲的身体,听到她咳,又立刻上前给母亲顺气。
谢煊这才想起将众人找来的用意,他道:“……你们母亲眼下病了,医郎说了要静养,切不可多操心家中之事。可这药行操持的人是少不得的。我看便从你们中推举了人出来,先替你们母亲暂时管着药行之事。”
他话音刚落,姜氏就道:“郎君,义哥儿明日就要去右卫任职了,怕是无空。倒是昭昭,此前与我学过几日管药行的事,我看她也管得甚好,这次便让她来替我管吧!”
谢昭宁看到母亲对她微微挤眼,示意她不要揭穿自己,心里微笑。母亲这话自然是胡乱说的,她除了教自己打算盘,并未教过自己管药行之事,不过是她想将自己推到人前去罢了。
谢煊却有些犹豫,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但眼下却是给边疆送药的关键时候,倘若一个不好,延误了军情,丢了皇商称号一事是小,被事后追责才是事大……
昭宁毕竟还年轻,就算是姜氏教过几天,又能教得她什么东西!
但是以前,蒋姨娘是帮着姜氏管过药行的,且管得十分好,他本意是想让蒋姨娘代管,至于原本蒋姨娘的管家之事,再交给昭宁或是宛宁来管。
谢昭宁自然看得出谢煊的犹豫,她自然不会让蒋姨娘来代管了药行,她立刻跪下道:“女儿自当全力以赴!”
见女儿都已经跪下认了,谢煊自然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道:“即使如此,便让你管吧。”但是想了想,毕竟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又道,“只是你毕竟年幼,凡事不懂得多,父亲便让蒋姨娘协助了你管,有何不懂,或是麻烦之处,你交给蒋姨娘就是了!”
谢昭宁知道,父亲不会完全的信任自己,嘴角轻轻一扯,道:“女儿明白了!”
蒋姨娘在旁看着这般场景,眼中幽微地闪过一丝光,屈身道:“妾身领命了。”
姜氏病重要休息,众人很快便退下了。谢煊亦是照顾了母亲太久,身子乏累,姜氏也并未让他久留,而是让他先回正堂去歇息。
只是姜氏看着两人联袂走远的身影,宛如一对真正的碧人,他们说说笑笑的,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了下来。
含霜端来了一碗进补的汤药给姜氏,又将灯盏移过来照亮,道:“夫人,您何不将郎君留在此休息!郎君回了正堂……岂不是正好能同蒋姨娘温存去了!”
姜氏却淡淡地道:“若是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又有什么用。郎君一贯便是更喜欢蒋横波的,他二人志趣相投,又有年少相识的情谊,我便让他们温存就是了!”
含霜欲言又止,她总觉得不至于此,这些年蒋横波其实并不造次,温柔小意的,善解人意的,而夫人又不想与蒋姨娘争,久而久之,郎君自然会偏向蒋姨娘一些。可是她总觉得,夫人若是努力些,郎君未必是不喜欢她的,但这话她身为奴婢,又怎么好开口呢。
姜氏却想到昭宁要协管药行了,却吩咐道:“对了,你一会儿将我平日看的那些书册整理出来,昭宁既然要开始管药行,我总要帮衬着她才是。”想了想又说,“还有上次谢芷宁的事,我总觉得宛宁身边也有小人作祟,她总让人我觉得有些变了,你记得派人跟着她些!”
姜氏对谢宛宁的感觉变化颇多。
其实谢宛宁本就不是她完全亲生抚养的,本来就没有寻常的母女亲近。随后昭宁又回来,哪怕昭宁是惹她生气的,她的注意力也几乎全然到了昭宁身上,再后来觉得自己亏待了昭宁,更是如此了。
所以对谢宛宁的感觉什么时候变的,或者本来就并不是如此亲近,其实姜氏自己都说不准了。但现在她看着谢宛宁,时常有种谢宛宁极其陌生的感觉,这却是真的。
*
谢昭宁服侍完母亲,又再去看了眼祖母,才回到了锦绣堂中。
几日没回来,几个小的将母亲送的那些茶花都种下了,布置得花团锦簇。只是今日车马劳顿,又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谢昭宁已是精疲力尽,无心欣赏。
她在外面不能露出疲惫之态,如瘫在罗汉床上,靠着个迎枕,半天都缓不过气来,就好像睡过去了一般。
青坞心疼她,一边给她捶肩松颈,一边道:“娘子,蒋姨娘这番回来,定是要为谢芷宁报仇的,您日后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才是!且奴婢瞧着,蒋姨娘背后当真深不可测,目的恐怕还要大些……”
谢昭宁觉得眼皮千斤重,但听着青坞自黑夜中传来的温柔之语,还是睁开了眼睛,望着不远处,墙上挂着的那幅老子骑牛图,道:“我心里都明白。”何止是明白,前世蒋姨娘等如何一步步筹谋,将她和母亲的东西尽数夺走的,都还仿佛历历在目。她又道,“小厨房还有什么吃的没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