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一想,望着佑宁专注路面的侧颜,轻道:
“高考那年,父母专程从浙里返回浦江送考——即使我既调皮又不用功,他们也还是将我高考的事放在心上——留我哥在浙里看厂,结果,”秦昶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沉重,“浙里遭逢百年不遇的暴雨山洪,我哥一个人,组织工厂里的工人转移……”
秦昶顿了一顿,教佑宁的心为之一紧,那场百年一遇的暴雨山洪,她也是当事人之一。
暴雨山洪冲毁道路、电网,也冲毁了山下的工厂、学校、田舍,民众被迫放弃自己的家园,由当地武警战士们帮助,紧急疏散撤离到高地去。
“考完试我才知道,我哥已经失联两天,消息全无,他们一直忍着没有告诉我,怕影响我考试……”
秦昶轻轻抬手,捂住眼睛,看到母亲含泪遥控公司运作,父亲强做镇定联络关系要第一时间进入灾区,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父母心里,他和兄长,其实从来没有谁轻谁重。
“万幸的是,我哥只是因为暴雨山洪冲毁了电信基站,导致失联,他本人除了坚守工厂等所有工人都安全撤离后才肯撤离,以至于在水中浸得有些手足肿胀外,并无大碍。”
佑宁忍不住空出一只手来,按一按秦昶手臂,“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令兄是成大事不拘小节的人物。”
她乱七八糟的用词显然安慰到秦昶,他放下手,笑起来。
“是,集团领导都大赞我哥处乱不惊有大将之风,是接班人的首选。”秦昶认真说,“我第一次真心承认,我不如他。也是第一次,我知道自己不能再浑浑噩噩混日子。虽然万事有我哥在前头顶着,我确实可以做一个只管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可万一、万一!什么时候,需要我了,我不能拖父母兄长的后腿。”
最起码,要知道集团是如何运作的,要能撑起一个家来。
佑宁收回按在秦昶手臂上的手。
她在浙里地方新闻里曾经瞥见过一眼秦昶的哥哥,年轻,高大,英俊。
他们秦家人眉目生得七八分相似,容貌都很出众,站在两鬓微霜的父亲——旭日集团董事长秦仲元——身边,与市领导握手,不卑不亢,接受浙里杰出企业家的荣誉与表彰。
如果秦昶一意要与兄长秦晖一较高下,心态很难不失衡。
新闻里介绍秦晖的履历,标准的“人家的孩子”,优秀得一骑绝尘的那种。
秦昶与兄长秦晖,一如姗姗与她姐姐。
长子与次子,长女与次女,并不是另一个孩子不出色,而是兄姐的光芒使得他们先天落于下风,倘使觉得不甘心,必然会掀起一场争夺父母注意和权力归属的腥风血雨。
但秦昶也好,姗姗也罢,各有各的骄傲,使他们做出了类似的决定,去走一条与家族企业完全无关的路,并且,走得毫无怨言。
“我没有‘天凉王破’的霸总绝技,你不会看不起我罢?”秦昶自我调侃。
“正好,我也并不是原谅世间一切丑恶的善良圣母。”佑宁笑一笑。
完美的人从不存在,正是身上的瑕疵才显得每个人与众不同真实无比。
两人驱车回到绿湾苗圃,陈老师又带客人上山挑选苗木去了。
佑宁坐在车里,将手机递给秦昶。
“刚才向导在,我不清楚他的为人,所以没同你说,”她调出在山顶拍的几张照片,“这两棵树,我吃不准自己看得对不对,你帮忙掌掌眼。”
作为一座野山,北山的植被和已经开发的南山其实相差无几,除了种类和数量排名全国第一的各种竹,还有浙里独有的碧玉嵌金竹,以及不少国家重点保护植物和大量乔木、灌木,形成复杂的植被体系。
但浙里的山实在太多、太多,根本无法系统地丈量每一座山每一寸林,一些野山里的珍稀树种很可能被错过。
秦昶凑过去看佑宁的手机。
她摄影技术很好,多角度取景,两棵并立而生的树仿佛一对孪生儿,破土而出时根部相连,随后便分叉一左一右各自向阳而生,一样粗细,一样高矮。中午的阳光透过枝桠落下里,翠绿的叶片被照得脉络分明,树叶边缘细细的毛刺都看得一清二楚,细长垂坠的穗状果序精灵般藏在枝叶之间。
他与她肩并着肩,细看照片,中间还伸出手去放大照片细节,终于微微抬头,“你怀疑……?”
佑宁轻轻颔首,“我怀疑,我不敢肯定。如是,这将是植物界的重大发现,普陀山那一棵将不再是地球独子,不知为何,也许是普陀山那一株的种子在人工繁育过程当中,有几颗种子因故落在了北山,就此生根发芽。”
她捏一捏眉心,“我看了征地公告,也仔细读了环评公示,假使确如公告和公示所言,征地将范围将涵盖整座北山,修建道路、园林、别墅、温泉养生场馆,并且不会对当地生态造成危害。但是在建造过程当中,大量植被将被摧毁,山顶这两棵树,恐怕也不能幸免。”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