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走来自然是怕的,但那份恐惧并非源于寺庙的诡异之处,不然他早就产生逃离的念头。他在害怕逐渐靠近的真相。
姜冬至深吸一口气,手上施力,门缓缓打开。
大殿中央,红色身影跪在蒲团上,伏地不起,银发散落在血泊里,发尾吸饱了血。殿内未燃烛,一缕阳光打在神像上,只照亮了垂下的眼睛,两道泪痕微微反着湿润的光。殿内到处都是血,只有神像是干净的。
姜冬至很熟悉那张脸。小时候,姐姐时常用悲悯的眼神看他,和神像如出一辙。
“你终于来了。”
殿中的人直起身子。
姜冬至问道:“你是谁?”
那人转过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姜冬至面前,长发后透出一只血色眼眸,直直盯着他,张开了嘴。渐渐地,他的声音模糊了,像僧人的诵经声,字和字黏在一起,如同糖块融化黏连。
福禄寿喜在雪中崩坏,成住坏空在风中起舞,死去的他被绝望复活,堕入了无底的恨海。
他并不是在爱中长大的孩子。
姜冬至抱着头,缓缓跪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哀号,干净的衣服转眼间被染成了红色,哭声和呻吟的界限变得模糊。
洛雪烟姗姗来迟。她现身的那一刻,元长乐眼看崩溃的小天地在尝试重组,高声警告道:“洛雪烟,你不要再给他造梦了!再这样下去你会——”
转眼间,保留着唯一一点理智的心愿消散了,不该在暖山出现的暴雪轰轰烈烈地落了下来。
洛雪烟跪到被拖回幻境的姜冬至身边,安抚道:“冬至!你能听到姐姐说话吗?那些都是假的,你不是坏孩子,你没有杀人,也没有人恨你,你是被爱着的,有很多很多的爱……”
悲伤撑爆了感官,在周而复始的痛苦中,她感觉破烂的自己被揉到一起,塞进了一个极其狭窄的匣子里。匣子里没有缝隙,内壁布满刀片,窒息和伤痛对灵魂施以凌迟。
而这些是姜冬至正在经历的。他们有共感,她知道他有多痛,所以才不能放任他回到最初的幻境。
血污逐渐脱去,被痛苦撑得扭曲的脸露了出来,黑眼睛茫然如新生的稚子。下大雪了,他觉得很冷,浑浑噩噩地扑进她的怀里取暖。所有的痛苦都在温暖的怀抱里融化了,好像回到母亲的腹中一样,苦难和幸福交缠成未知的混沌,索爱是仅存的本能。
美妙的歌喉盖过风雪,寺庙塌陷,河水静静流淌。慢慢地,怀里的人不再颤抖,美梦被补好了。
洛雪烟摸了摸姜冬至的头发,牵着他站起来,一眨眼,两人就在温暖的小屋里了。
“因因。”
洛雪烟僵在原地。
姜冬至笑了声,语气既无奈又心疼:“不是进来救我的吗?怎么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洛雪烟一脸震惊:“冬至,你——”
“你忘了吗?南柯县只是你为我造的一场梦,”眉心缓缓开出一朵莲花,江寒栖隔着水雾凝望震颤的眼睛,道出了残忍的真相,“姜冬至早就死了。”
南柯县的诞生源于恨。
洛雪烟目睹佛堂惨剧,恨自己像幽灵一般,只能观苦,不能救难。那一瞬间的执念截断了绝望的轮回,把江寒栖卷进了围绕她意识运转的小世界,也就是南柯县。
洛雪烟最开始还记得入梦的目的,想着给江寒栖补一个幸福的童年就放他离开,但她低估了自己的私心。
南柯县建立之初极不稳定,洛雪烟要反复强调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不断给自己洗脑。冬至前后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时节。江寒栖对那一天的怨念深重,一不留神就会想起往昔,痛苦不堪。
洛雪烟看不得他受苦,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抹去他的记忆,以自己的心力为代价。他每年至少要受一次罪,她的想法随之改变。年复一年,最后理智退场,她偏执到近乎疯魔。
姜冬至拥有很多爱,那是因为县里的每个生灵都是洛雪烟意念的化身。
她爱他,于是万物钟情于他。
复杂的情绪刹那间找到了宣泄口,洛雪烟扑进江寒栖怀里,紧紧抱着他,仿佛要隔着两人的衣物与皮肉与他骨贴骨一样。她无措道:“外面在下大雪,你不要出去……”
她知道,一旦他踏出房门,深沉的苦难便会像暴雪一般倾泻而下,一点道理也不讲。
江寒栖叹了口气,捧起她的脸擦眼泪,不曾想越擦越多。他索性把脸凑上去,轻轻吻去眼角的泪水,将咸涩的怜惜吞到肚子里,轻声道:“为了遇到你,我会熬过去的。”
苦难被爱赋予意义,跨过去,他就能与她相逢了。
慢慢地,洛雪烟平静下来。
江寒栖提醒道:“我该走了,你也该出去了。”
洛雪烟用拇指刮了下手心的伤疤,担心他会被过往击垮,商量道:“我想留下来,等你一起出去。”
江寒栖蹙眉。虽然洛雪烟的脸色在南柯县解体后好了不少,但她在幻境呆了太长时间,精神已经很疲乏了。
洛雪烟抬起手,晃了晃至今沉寂的铃铛,急忙道:“铃铛还没响,我可以留在这里。”
江寒栖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妥协道:“要是铃铛响了——”
洛雪烟保证道:“我立刻离开!”
江寒栖许诺道:“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那时他听到了,洛雪烟说自己很想他。
洛雪烟点头:“好。”
洛雪烟答应江寒栖留在屋子里等他,目送他走进了皑皑大雪里,感觉他好像随时会被狂风刮走。可他还是稳步离开了,带走了肆虐的风雪。天随即放晴,院外的杏花簌簌飘落,彩蝶纷飞,他把暖春留给了她。
某天夜里,洛雪烟无端从梦中醒来,突然感觉自己可以离开木屋了。她推开大门,顺利走出屋子,循着小径飞奔起来。掠过的景物似曾相识,她拐过亭子,见到熟悉的花丛,还未开放的花苞如同明月一般坠在枝头,高挑的人影立在那儿,一如他们初见。
洛雪烟气喘吁吁地走过去,站到他身后。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