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金凤显然震惊于她直呼其名,眼睛里有了愠怒:“再怎么着,那也是你爹。”
明月说:“他没把我当闺女,我……”
杨金凤呵道:“别搁城里念两天书,就小嘴叭叭学着抬杠。”
明月不吭声了,她跟奶奶没什么话说,说多了,便要吵,她觉得悲哀,她们没法说话,只能说最日常的吃喝拉撒,她寂寞,奶奶寂寞,寂寞的亲人之间,隔了条河。
“你吃这个巧克力糖,好吃的。”明月从袋子里翻出一块糖,递给杨金凤,杨金凤吃不惯,皱眉咽了,见明月书包叫书给撑开了线,要给补几针,她眼花了,半天没穿进去线,明月帮忙穿好,拿来拇顶,坐她身旁看她缝书包。
“表大爷今年怎么没来?”
“今年开春摔断了腿,卧床不能起,躺几个月,脑子也糊涂了,屎尿乱抹,气得儿媳妇不愿意管,刚进腊月就断了气。”
杨金凤像是看惯这样的事,连叹气都没有。
明月心里一沉:“来咱家报丧了吗?”
“来了。”
“你去吃大席了吗?”
“去了。”
一来一去,全都结束了。
路非常远,表大爷每年都不怕,他不会再骑车出现。
明月怔怔的,她不在的时候,有人新生,有人死亡,都默默进行着,她们家,不会再有亲戚上门。
“奶奶,你怕死吗?”
“怕有啥用,能不死?人该死的时候,谁都留不住。”
杨金凤忽然沉了脸:“大过年的,你看你问的什么话,起小就这样,啥事都有你的份儿,问这问那,你搁城里念书可不兴这样的,只能想念书的事。”
明月低头:“知道。”她又抬起脸,把李秋屿送的蝴蝶节发卡,别在杨金凤头上,杨金凤说,“你给我戴的啥?”说着捋下来,“给我戴这干啥?哪弄的?”
“同学给的。”明月下意识撒谎。
杨金凤说:“同学的东西也不兴要,咱又没东西给人家,别叫人看轻你,觉着你乡下来的想占人便宜。”
明月情不自禁脸热:“知道了。”
“等我工作了,给你买个金镯子,我见冯大娘手上戴了个金镯子。”她想起冯大娘,觉得金灿灿一圈真好看。
杨金凤说:“我可没有戴金镯子的命,你好成念书,比啥都强。”
明月没一句话能跟奶奶说对付的。
庄子里的年关,同去年没什么两样,年轻人回来,满大街乱溜达,道旁多了垃圾,吃的甘蔗皮厚厚一层。
明月初三便跟着杨金凤到乌有镇上卖豆腐,想到学校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她却见着了同学,那个英语很好的刘方圆。
镇上铺子多,有做活人生意的,就有做死人生意的,人人都得死。刘家几辈子都在镇上打棺材,方圆数十里的人家,只要家里有人去了,都要来刘记打口棺材。家资好的,讲究的,用柏木,柏木结实有香味儿,放地底下虫也不敢蛀。次点选松木,只有家里特别穷的才会用泡桐,那东西浮,禁不住时间考验,烂得快还招虫。可生前日子就不好过,哪还管死后?这些常识,都是明月听老人们说的。现在都是火化,火化也得有棺材。
虽说人人都得死,但不是天天有人死,所以,棺材铺的生意没法跟卖早点的比,人能今个儿吃油条,明个儿吃包子,可没听说天天跑棺材铺换式样的。
刘方圆站在棺材铺门口,伸着懒腰,明月打那儿过叫他的名字,他人一愣,挠头笑了:“李明月,你放假啦?”
乌有镇原先的学生,都晓得明月到市里念书去了。
“你也放假了吗?”
“我不念了,天天都放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