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儿有大志!好!男儿便该如此!”
崔函重重一巴掌,像小时候似的拍打梁道玄的肩,力道却是控制过的,粗中有细,使人温情涌流。
“姑丈,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你。”
“说啊。”
梁道玄将今日见闻,告知崔函,后道:“姑丈早年是在这京中承宁伯府长大,三十年前,威宗入京继位,算算时日,孝怀长公主已然出生,先帝已是东宫之主,姑丈应该知晓长公主的疯症是怎么回事?”
本以为只是因悲悯和好奇所生的疑问,却不成想,崔函的眼中竟见恍惚,许久才回应:“这些事,并非姑丈不肯给你细细掰开了讲,替你解惑,只是,我知道的实在有限,能说的,也都是他人口中之词。”
梁道玄何等聪慧,姑丈一句话便听出为难之处,若真是皇家秘辛,他也不是非要逼姑丈给他实话实说,人人都有为难的理由。
“姑丈,这是不能说的缘故么?还有什么疑案不成?若是牵扯太多,不说也无妨。咱们喝了茶,早些休息吧。”
“哎,不是,姑丈有什么会不和你说?不许像你表哥,凡事都谨慎得不成样子,得有些胆魄和决意!”崔函摆手,“就是秘辛,才要提前告诉你,好让你明白帝王之家的险恶,今后有所准备!可我是真没有想到,你竟然会遇见长公主……有些惊异倒是真,其实,长公主从前是个聪慧可爱的小女孩,比我小几岁,宫中宴饮,老爷子带我去过几次,我还见过她,有点吵嚷的娃儿,还能记起来些她的模样,额头点着金箔,小小年纪就爱戴个金步摇……”
“长公主不是先天疯症?”梁道玄心头一震,语气都跟着快了起来。
“当然不是,她是先帝做太子时的掌上明珠啊……”
崔函起身,叹息着踱步,再坐回来时已想好措辞:“威宗在位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十三四岁,顶讨人厌的年纪,老爷子年纪大管不动,一不做二不休,给我送去京郊八大卫所的驻营做小卒历练,我两个月回一次家,那年刚入冬,先帝……就是太子殿下,奉旨代圣巡视京畿,带走了大半营中的将士,我年纪太轻,轮不到这样的差事,便给了假,回去家里。谁知那天,帝京所有大门紧闭,人进不去,消息也传不出来,我只好先回营中,过了两日九门重开才顺利入京……”
“发生什么事了?”梁道玄追问。毕竟帝京闭门两日,大概只有非正常死皇帝才会发生。
“我急吼吼回家,老爷子给我关在府内,让我不许去找狐朋狗友,当什么都不知道,其他家里人也不许有半个喘气的出府。可是,我哪有那么听话?在军营混久了胆子也大,好奇的心痒痒,那天听说有个老爷子过去的部下偷偷走偏门进来,我便挤在老爷子内室的夹墙缝里偷听,谁知却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深吸一口气,崔函缓缓闭上眼。
“我没听见前头,瞧瞧去看,先听见我那位叔叔铁骨铮铮一个汉子,却跪在地上,头碰着老爷子的膝盖痛哭,他说,他心里难受,杀过那么多贼寇,早不怕血和死人,可那天看着太子妃和皇太孙被皇帝命禁军活活打死,他这几日都在做噩梦,梦见太子妃死前凄厉的诅咒……”
梁道玄惊得从椅子里站起来:“太子妃欧阳氏?先帝的发妻,是威宗,是先帝的父亲下令杀死的?还有皇太孙,先帝的嫡长子,也是……”
即便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听着也让人毛骨悚然。
崔函沉重迟缓地点头:“是的,你想得没错。威宗亲自下令杀了自己的儿媳妇与孙子。”
梁道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呆呆坐回椅子里。
“据那位叔叔说,他本是北衙禁军司当日伴驾随护的校尉,正在宫中巡逻,官家却突然起驾出宫,他也随职跟到了太子的东宫……太子当时还在循行归来的路上,官家去东宫时,正撞上皇太孙在宴饮玩乐,雷霆大发龙颜震怒,便命人杖责,口谕是代子管教不孝子孙。”
“那时候皇太孙大概十五六岁,也不是消停的年纪,威宗作为爷爷管教,无有问题。可如若只是管教,就不会死。”梁道玄觉得这其中有很难说清的预谋嫌疑,他想得很深,但还没听完故事,不好说出来。
“禁军领旨执法,官家觉得打得太轻,扬言要治罪给行刑的军士,他们不得不下狠手……打得皇太孙晕了过去。欧阳太子妃此时已跑来求情,慈母哀哭闻者伤心,谁知官家非但不听,仍要继续杖责,太子妃哭哑了嗓子,磕破了头,最终在皇太孙没有气息后,状若疯魔……咬掉了按住她的一个禁军的手指,扑在已有半身打得血肉模糊的皇太孙身上,以恶毒之语诅咒谩骂……她说,官家是妖魔,弑亲杀戮,得位不正,今后他们姜家的子孙,世世代代都要为这染血的龙袍你死我活,最终一个不留,断子绝孙……”
说这样大不敬的话,崔函也是声音越来越小。梁道玄听着心口似有重物,半晌说不出话。
“后来……太子妃欧阳氏,便也打死在她儿子的尸身上,还是威宗盛怒之下,亲自动手……太子……也就是先帝,他循行归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两具尸首……还有他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因目睹这一切,已然彻底疯了……可是官家对外下旨,欧阳氏与皇太孙谋反,现已伏诛,二人移出玉牒,废为庶人。”
先帝没有疯,不知是神佛仁慈还是残忍。
梁道玄虽在屋中,却仿佛闻见腥气扑鼻。
崔函面色不忍,叹息再三:“所以,孝怀长公主就是你所见的样子。我本不该启口说这些的,但你既然问了,我想了想,让你知道帝王之家争斗惨烈,也是好事。毕竟……往后你的路,都是要在宫中走的,科举无论结果如何,国舅却是实实在在,无非官职高低罢了,要牢记,天威难测。”
威宗未必是没有理由,可是他的理由和给出的结论,却是南辕北辙,纯属泼污之语。
这样一来,先帝的种种古怪,便有了解释,御街甬道上见了禁军便惊叫失控的孝怀长公主,也有了缘由。
“孩子啊……”讲述过后,崔函也被这惨烈的记忆淹没,许久回过神,拉起梁道玄的手,重重拍打,“一定要保重,明年科举,既要全力以赴,争出明堂和一口气,但也要小心,小心有人为了权力,去做六亲不认的真正疯魔的鬼怪。”
第25章 青本胜蓝
长谈后的这一夜, 让梁道玄失眠的,不是姑丈口中的妖魔鬼怪,而是另一种更柔软的感情。
第二日晨起,冷清清的露珠挂在窗外新绿的老树枝头, 梁道玄望了一会儿, 才更衣入宫。
因太后懿旨, 为让小皇帝姜霖可以常常亲近舅舅,梁道玄入宫无需奏请,执太后赐下的禁内令牒, 通传秉明,即可穿过一道道高墙。
午前,太后梁珞迦在中朝仪英殿,代年幼的圣上召见政事堂的大人们, 真正的皇帝却因被叫醒而一脸不高兴, 用过早膳, 被十来个紧张兮兮的宫人簇拥着, 在建章殿内哭闹。
梁道玄还没走过正殿,就听见小皇帝姜霖的嚷涕声,领路的霍公公低语道:“一大早圣上就不大乐意,好几个人了也哄不安宁, 太后又朝政要顾虑,幸好国舅大人来了,您快请一步,这样一直哭, 嗓子可怎么好……”
霍公公和沈宜一样,都是四平八稳的个性,今日却有些急了。
“圣上为什么这样哭?有什么缘故?”梁道玄听这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声, 仿佛不大像是简单的小孩无赖撒泼。
“今日晌午前,圣上要到敬德宫学认五谷,许是今年春日气候不好,外面冷津津的,圣上穿戴好却怎么都不肯出门了。”
“我知道了,有劳霍公公。”
像上一世梁道玄所了解的,全部小孩子都要从学习看图识物培养社会认知能力,如今这辈子,孩子们也得通过图画或是实物,完成这一幼年的教学任务。
外甥姜霖是皇帝,他的“看图识物”会比较与众不同。他优先要学会分辨的各种祭器礼器与祭祀天地所用的五谷,以及识别列祖列宗的画像。
枯燥无趣至极,如果是梁道玄,他也想哭。
敬德宫是皇城内悬挂供奉姜氏诸位帝王画像的地方,对小孩子来说过于阴森可怖,姜霖已经去过几次,很是抵触。
听妹妹说,自己这小外甥年纪不大,是有些倔脾气的,梁道玄进到内殿,只见孩子哭得满面泪痕,脸色红涨,很是可怜。
看见了舅舅,姜霖哭着张开手臂,短腿奔走几步,扑进梁道玄的怀中。
“啾啾……朕不去,不去……”
任谁见了都会心疼,更何况这是自己亲外甥。梁道玄抱起姜霖,轻轻拍抚他哭得满是汗水的后脊,温柔道:“好,不去,我们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