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道玄看着他真挚的眼睛,轻轻摇摇头:“陆兄,明哲保身吧,我读过你省试的文章,脉络轻盈若翩翩盈絮,文辞清丽胜于许多士子百倍,只要陆兄发挥得当,今日定会有个好名次……可这件事,今日我问是问,他日恐有禁军传唤,一样是要说的,我这里你不说便无所谓,待到禁军来问,务必全盘托出。”
梁道玄并不是要吓唬人逼问真相,他说得是有威慑力的实话。他可以不问,早晚会从妹妹口中知道。而禁军查到缺考之人和行刺之人是同一个人时,对于此人来往过密者就未必会好言相劝了。
陆春和不受控制啊了一声,一阵恍惚过后才勉强站定。可他并不愚鲁,终究读了多年的书,心思是明熠的,转念便想的清楚明白:国舅爷受了这么大的伤,话中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蒲寿安的关系,恐是自己这位蒲兄触犯国法……
虽然一时想不清到底是什么缘由让这样一位他入京后颇为亲近的同道惹下这么大麻烦,但他如果说清,会否有些分明的用处?
“国舅,那日自尚书省归来,他像我道歉后,我俩饮了些偷偷带回寺庙的酒,把酒言真心。他说他之所以贸然出言,是为了制止我继续和人谈论这个,只是又不能呵斥,只好如此……”
这样听来,蒲安寿倒像是为朋友用心良苦的莫逆之交。
“他说,他也曾是官宦之家的孩子,可是家中长辈言语不慎,开罪了贵人,最后死得不明不白,他这次说什么也要上进考个官身出来,不是为了扬眉吐气,而是为讨个公道……所以他才见不得我那样冒失言语,走他家长辈的老路……”
说完这些,陆春和仿佛如释重负道:“国舅,蒲兄他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这里面会否有误会?”
梁道玄回忆起自己脖子被勒住的情形,很难同意陆春和这个说法。但不同人看同一个人,总有不同的身份角度,他总不能现下争辩,待到他日,自会有明确分晓,若是此刻他怒骂此人狂悖,也未必就能让陆春和心服口服。于是他只微微笑着说道:“陆兄,我还不是官身,国法的事,我断不得,若是禁军来找我问,我也只有如实相告。”
这话半点错处没有,陆春和心中对梁道玄的公允端正又多了层敬意,颔首告谢,这才略有落魄地离去。
梁道玄心中并没有因这后补的一段话茅塞顿开,反倒更加疑云密布。
既然蒲安寿已决定靠科举做官来讨公道,又为何突然发难?从去尚书省录名到入宫殿试之前,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一朝暴起改变了主意选择极端做法?
是他自己想不通为之,还是有人暗中怂恿?
好多事他都也只能暂待殿试结束,才见分晓,此刻就算他再耳聪目明,也只能等候更多更有价值的信息。
涉及妹妹和外甥的安危,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以忍而终。
……
偏殿总有讨论言议之声,也大多是低语轻谈。但集英殿正殿内,殿试考生的文章正一一由礼部官员朗声诵读,鸣金罄玉的咬字声音伴随出众的文辞,一扫先前等候考毕的沉闷。
但凡入殿试的考生,很难有水平庸碌之辈。省试实在是真实水平的试金石,但凡过了,大多文章颇有见地且文辞过人。
从前倒有自作聪明的主考,为拍马屁,显本朝文风斐然,天下人人可仕,以彰显当时的德宗皇帝澄明大治,硬是放水,给三百七十一人殿试资格。德宗皇帝自然高兴得不行,鉴于他爹是文治武功均彪炳史册的太宗,他总算找到角度来显示自己治理国家的本事不输亲爹,快快乐乐出题,开开心心亲试。
结果到唱卷之时,德宗是越听越脸色越难看,什么阿猫阿狗写得狗屁不通文章,彰显文风德化是必然无望,倒是显得德宗好大喜功上行下效,殿试水平远落祖宗之后。于是他盛怒之下,当场抓来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省试主考,以渎职之罪打了五十大板后羁押。
这件事很有教育意义,总被反复提起。也是自此之后,主考的职责被再次放大:如果有垃圾文章在殿试出现,一篇好说考生发挥失常,超过三篇皇帝不满,那不好意思,五十大板和渎职革职双管齐下,辜负皇帝重托,实乃恶罪之首。
今次殿试似乎王希元王尚书的屁股和乌纱都能保住。
不敢说篇篇文章精彩到难以抉择名次,但至少是百家争鸣鱼跃鸢飞,各有各的文辞风貌,各有各的明理雅论。
梁珞迦在垂幕之后静听,却不发表任何意见,但凡下面请示,她都只平静道:“取士大事,当归诸位股肱,哀家不擅,只听便是。”
其实她心中清楚,要是她点了哪个考生哪个名次,万一是自己哥哥,岂不留把柄给在场这些人?
她是断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所以尽管她能听懂这些文章,也能分辨其中优次,却也保持得体中允的缄默。
只是梁珞迦跟着诸位大臣听了一半,却觉得哪个文章都有独到之处,却哪个都不像哥哥……倒不是她多了解梁道玄的文辞习惯,而是一来梁道玄文辞本就多变,定然是不会让人轻易看出门道,二来……这几年,她愈发相信他们兄妹之间的血缘有着奇妙的感应,若没有文章触动,想来决计不是。
相比之下,小皇帝姜霖就单纯得多,他满脑子都是在想,这些人在说什么议论什么,他全然听不懂,可是为什么不报名字,他要点舅舅做状元的。
最后,小皇帝听得困了,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礼部的官吏三个一轮,分次来念三名誊录官同步抄写出的殿试文章,让糊名誊录与念诵同步进行,这一流程极大节约了殿试定名次时间,可以保证下午时诸位进士各有所封,风光出宫门于帝京游街接受百姓祝贺。
这一轮三个的文章都很不错,徐照白也不住点头,梅相倒显得很持中,认真听过,与众人商议,暂记一大致位次,之后再宣下个。有些不是很入耳的,因殿试无有落榜,便念到一半就命停止,放去下方,到时候填充三甲往后的名次。
再换过一轮,礼部官吏喝次净水,到他上前时,展卷而读道:“臣对:夫固国当益黎民,兴世当善百业。《书》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行此善业,典籍自冲龄及万岁,天下之君,莫不明当……”
众人本有些疲倦,略显迟缓,此言入耳,皆作惊愕,不由屏息静听。
“帝王之学,当在明伦、应典、知民、顺仁、赏罚、惟贤……”
不知是谁暗赞了一句由衷的“好”,梅相也含笑点头,再看其余人,皆是至此都觉殊色惊艳,乃佳品中之最佳。
礼部的唱卷官见诸位大臣神色惊艳,也打起十二分精神,读得字字脆若罄玉,果然是好文章,条理分明不说,文辞句读极佳,读起来也是朗朗上口又留余韵,待到最后,唱卷官更是全情投入,字正腔圆为整篇文章落于响遏行云的尾声:
“……臣诚以言冒,请陛下永安。臣谨对。”
此音落下,徐照白也知这必然是状元之属。
再看自己的老师梅相,也怡然文辞之中。
“太后。”梅砚山款身移步长拜道,“臣奉诏承旨,代圣行试,惶恐不安,今觉此文可预点一甲之魁,还请叩问太后懿旨。”
梅砚山走得是流程,太后和皇帝在这里,他确实是实际最终执掌本次考试之人,但问还是要问一问的,一个擅专的名头即便落在首辅身上,也不免有些压人。
面对梅相的谨慎,梁珞迦欣然道:“圣上年幼,尚不能断,梅宰执受先帝之诏,上可谏皇帝之过,下可言百官之失。为国取士国之大计,哀家与皇儿全凭梅宰执做主。”
沈宜轻轻碰了碰姜霖,半瞌睡的小皇帝如梦方醒,啊了一小声,想起母亲的叮嘱,在沈宜的示意下适时开口:“梅宰执全权代朕钦点即可。”这样郑重的话语,以孩童稚嫩音色伴随困倦黏糯的声音,颇有趣味。
在场大员多是年长者,不说儿女都已成人成家,大部分也都为人祖父,无不心想小皇帝也算心性定性极佳,一个五岁多孩童,这般枯燥之事就这样乖乖坐了几个时辰,加上前面还有如此多混乱,也还是乖巧懂事,太后的确好教导,皇帝也是可造之君。
梅砚山顿首,再拜,这才示意将此卷悬挂于一甲吊架的正中。
梁珞迦很想大口喘气,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显示出半点对这张试卷的关切。
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一定是哥哥的作答!只有哥哥才会在如此严肃端重的考试里,说出只有她才能体会到的亲厚温情,这是哥哥想对霖儿说的话,是一个舅舅的由衷之言,只有她能听出试卷里的期许和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