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宋福民却仿佛骤然苏醒,狰狞着面孔,扑向那两张落地的银票。铁链哗哗作响,他也如野兽一般嘶喘,将两张银票撕了个粉碎,连手腕被铁环收紧勒出血迹都浑然不觉。
沈宜轻触身侧墙上一铁签,不一会儿,方才的刑讯太监便走了进来。
“带他下去,把他和冯小钗关在一起。再带下一个来。”沈宜道。
刑讯太监领命带人离去。
“不用留下签字画押或者人证么?”梁道玄问。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一环扣一环精心策划的杀局,布局在宫中这部分,或许已让沈宜解决了。
“有宋福民一个人的就够了。”沈宜平静道,“下一个人与国舅爷也有些渊源。”
梁道玄经历方才这一切,冷静是他的素养,但内心却无法平静。只是事关妹妹安危,没有他心软的余裕。
“蒲荣有一个徒弟,跟了他许多年,蒲荣去北威府向您传太后口谕时并未带他去,所以他并未参与蒲荣卖主求荣之事,也逃过一劫。去年,他大病一场被放出了宫,没想到,在外面竟起了为师父报仇的念头,买了个孩子送到宫中替自己传信。”
“这人你应该带不进宫审讯。”
“国舅爷英明,我的人赶到时,他已经在家中悬梁自尽了。我能带到你面前的,只有他买来入宫这个孩子。就是他替人传了话,调走了宋福民。”沈宜不再卖关子,“国舅大人,外面的事,我知道的不多,能问的也不多,要烦请您亲自动口了。”
“这是自然。”
梁道玄答允后,人就被带了进来,还是一样的锁链与方式,小孩子年纪不过十岁上下,相比宋福民,他没有受刑,只是脸上脏兮兮满是惊惶,不安地看着面前的两个成年人。
宋福民受刑,大概率是沈宜惩罚他玩忽职守。这个孩子是链接宫里和宫外线索的关键,也有好好保存的价值。
不得不佩服沈宜权衡利弊的心智与魄力。
“你叫什么名字。”
梁道玄的审讯方式也和沈宜全然不同,他问话的语气有种闲谈般的平和,沈宜听了却有一瞬淡淡的笑意。
国舅爷用得招数,是威而不伤,或许对小孩子是非常有用的办法。
“柴玉……”
“年龄和籍贯呢?”
“十岁……是京畿道古家峡村的……”
“这个是你干爹告诉你的,还是你原本的家?”
柴玉的惊讶不输方才知晓真相的宋福民,他是个孩子,恐惧之余唯有颤抖,为自己辩驳也不敢开口。
“你还知道父母亲人的行踪么?”
“奴才有……有爹……”柴玉似乎还有一些坚持的余地,可是又不那么肯定。
梁道玄擅长哄孩子,却不擅长吓唬孩子,此刻他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但办法却是灵活的:“沈大人或许能帮你巡回家人,你家人卖你时,不知是什么光景,如若你是被拐子拐走,也不知是否还记得村户家门。”
沈宜淡淡瞟一眼梁道玄,却没有回绝。
柴玉轻轻啜泣出声,低着头,不敢言语。
除去边境匪患,这些年虽有几次水旱灾情,但都未有大致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赈济大多及时,最重要的是,京畿一代更是还算风调雨顺,尤其一年前那个时候。卖儿卖女不可能奔袭千里,多为本地苦困不能维系,蒲荣的这个徒弟既然是在京郊买来的人,更可能是拐子拐来的孩子,看他年纪,那时或许记事也说不准。
再加上蒲荣逼他入宫,孩子也是吃了大苦头的,对伤害自己的人哪有那么忠心致至?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未必真有用处,最实际的利益和触动,才是能让人脆弱瓦解的利刃。
“况且你干爹已经死在京郊的宅子里,没人会挟制你了。”
梁道玄这句话说完,柴玉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看向梁道玄时,眼中的光芒胜过室内烛火。
“奴才什么都告诉国舅爷和沈大人,请国舅爷为奴才做主!放奴才回家吧!”他眼中无泪,声音里也没有哭腔。
第48章 无征不信(一)
离开皇宫, 梁道玄一颗心犹如夜天不明,深深的暗,慢慢的沉,一步接着一步, 路越来越黑, 不知是为夜, 还是为他的心。
好在国舅府大门打开,小姨夫卫琨圆圆的脸上挂着笑,手提着风灯, 盼回他走入家门里。
压抑的郁结在见了亲人那一刻一扫而空,梁道玄跳下马三步两步上前:“姨夫,夜里天凉,你站外面做什么?”
“下了衙门, 你小姨又给我派了份差事, 来看看你, 捎带叮嘱几句。别傻站着了, 快进屋!”
梁道玄早吩咐过,无论是小姨小姨夫,还是姑母一家,如要来国舅府, 一律不许因自己不在而不迎,国舅府的下人们不敢怠慢,又眼见这些实在亲戚在国舅爷心中的地位,但凡前来, 均殷勤招待,这些人的吩咐,也无不遵从。
卫琨已安排人备好了菜, 家里就两个人一桌吃饭,也不必开厅,只在偏厢小屋里,姨夫与外甥两人就着小圆桌,竟也有热热闹闹的氛围。
“我伯伯家的小老三,这两年跑西口做行商赚了不少银子,今次入京给我带了好些西边的土仪,你小姨分了两份,一份儿给你宛珍表妹家送去,这份儿给你带来,你是北方口味,爱吃这些,你小姨给你多留了点,我都交待你们府里厨子了,让他每顿帮你添些家乡口味的菜。”卫琨说话总是笑呵呵的。
卫宛珍是小姨和小姨丈的独女,前几年已嫁了位州学典教,现住在海西道齐州府。表妹个性更像小姨夫,爽朗可亲,表姐夫亦是温和君子,梁道玄出门游玩时也曾专门拜访过两次,都受了家人般热络的招待。
“我殿试前给表妹送的那些京中时兴的缎子与铜器,她们一家可喜欢?这些东西我也吃不完,你们二老留一些多好。”梁道玄最爱聊这些家里事,先前的压抑驱逐泰半,他笑得也舒展许多。
“宛珍说啦,让表哥别破费,自家人,她那孩子还小呢,不必用这奢侈的好料子。”卫琨手脚麻利,边说边给梁道玄盛了碗荇菜羹汤,“这是春天才能吃着的,头一份,宫里头肯定是嫌野菜不上台面,御膳也未必有,可我和你小姨就爱这一口,鲜灵爽口,你也吃吃。”
梁道玄接过来喝了两口,果然时令水鲜菜就是风味一格让人食指大动,不一会儿他就将这一碗都喝了个干净。
“姨夫,小姨就让你来给我送些菜吗?还有别的要嘱咐的吧?”
卫琨笑着指点:“什么都瞒不过你小子!这不是你明天要头一次去洛王殿下府上拜客么?你小姨念着先前省试时,殿下给你送得礼,怕你没准备贴心回礼的物件,特意置备了些,一会儿你瞧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