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是宗室秘辛,如若正式谈话问询,辛百吉未必敢知无不言,以亲厚而豁免,倒成了敞开心迹的办法。
果然,辛百吉大喜道:“国舅爷这么说,我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了。”
他称呼变化的快,圆润白皙的脸笑得犹如团满盛开的茶花,忙不迭回应梁道玄方才的问题:
“这事儿还得从另一个状元郎说起……威宗皇帝在世时,他最信重的臣子除了咱们当今的梅宰执,还有一人,便是钦点的状元郎,当今的政事堂参政、弘文馆直学士、工部尚书徐照白徐大人。”
辛百吉喝口茶润润喉,继续道:“徐大人当年风姿,不怕国舅爷您不高兴,比您当日的风采,只逊色那么一点点,我可是亲眼得见,没有一点虚言。那徐大人点状元游街那日,也不过二十出头,风华正茂郎艳独绝,帝京多少姑娘也是眼畔含春望了又望的。”
梁道玄觉得他话越说越远,但仍然保持得体笑容没有打断。
辛百吉一唱三叹,自己先颇为感慨地摇起头来:“可谁承想,就是徐大人这英英玉立倜傥轩昂的状元之姿,却惹下了大麻烦……”
第57章 翘思慕远(三)
“那一年, 徽明郡主殿下也是双十年华,郡主容貌不敢说冠绝帝京,却也是羞煞青女素娥的绝代佳人。”
进入正题,梁道玄也不自觉坐得更直了。
“国舅爷, 您想想, 这待嫁郡主与新科状元, 一个女貌,一个郎才,是不是良配?这郡主在状元游街那日同宫中诸人一道在宫门墙头凑热闹, 好巧不巧,一个金鞍紫辔骑马而过,回头而望,一个正巧半扇遮面脉脉含情, 这郡主啊, 就相中了状元郎徐大人。”
才子佳人的故事在辛公公口中曲折百倍, 刚说完旖旎奇缘, 他却又叹道:“郡主殿下告知威宗圣上,威宗也觉此乃良配,于是便在一日小朝会上,亲自赐婚。那时徐大人初点了翰林院侍诏, 身份在一众参与小朝会的重臣当中,实在微末,是唯一青衣小吏,谁知他听了这一赐婚, 沉默不语,紧接着竟当着众人的面,脱下了官袍!”
梁道玄全部胃口都被辛公公吊起来,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身子不断前倾,语速飞快追问:“然后呢!为什么啊?”
“是啊,为什么啊?人人都想知道啊!威宗皇帝那个脾气……”辛公公言及此处,左顾右盼,像是怕威宗忽然复活跳起来要对他处以极刑般谨慎,声音也低了又低,“……当即龙颜震怒。不过话说回来,这样殿前失仪,简直罪不容诛!威宗皇帝气急也是应当。徐大人叩头长拜,只道原委。原来,他家中已有糟糠之妻。”
辛公公面露苦笑:“徐大人出身贫苦人家,十六七岁时,就由父母做主,娶了一位因慈鹿江水灾逃难到他家乡去的流民之女,那女子也是农家女儿,大他五岁,却能下地干活,操持家务。农家常有这样的事,不足为奇。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人家会飞出如此的金凤凰来。”
“守誓正身,徐大人是君子。”梁道玄对徐照白的品性顿时心生敬意。
这要是他亲爹,分分钟抛妻弃子攀高枝去了。
什么糟糠之妻初生之儿,统统死了才好。
人和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狗还大。
他此刻心中十分感慨。
“国舅爷,您猜一猜,徐大人那官袍下面,穿着什么?”辛百吉凑前道。
梁道玄心想这我哪知道,可却十分好奇:“是什么?”
“是他那元配妻子,在他赶考临行前,为他缝补的粗绨旧衣,已是破旧不堪,他却仍贴身穿着……”辛公公似乎也为这份君子之情而感动,不知从哪掏出一块水灵灵的桃红色帕子,按了按湿润眼角,“如此情形,威宗皇帝亦是大为震动,当即亲自降阶,搀扶起徐大人,只说其品行胜于才干,不但自己要器重,更要留给太子,以做未来的顾命辅政。”
看来威宗皇帝除了心理阴影,确实还留给了自己儿子德才兼备的遗臣。
“于是这赐婚也不了了之。徽明郡主这份倾慕,只能落空。”辛百吉摇头复摇头,接下来的话,才说到真正重点,“无奈郡主心性清明,自有执念。如此一事后,她便不再言及嫁娶,后竟自请出家。”
梁道玄想了想,叹气道:“男女之姻缘,半点不得强求,若以让人抛妻弃子为红线,这姻缘,不要也罢。”
“正是此意。郡主也绝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般行径,她是灰了意铁了心的……国舅爷不知,郡主可不是代发修行,她是真真正正剃度出家,做了正经的姑子。”辛百吉两手一摊,“那时候威宗皇帝已然病重,无人来管这事情,老广济王无帝诏又不得入京,当年的广济王世子,哦对,就是如今的王爷,苦求姐姐回心转意,也全然无用,最终郡主还是正式落发出家,在咱们这宗正寺销了玉牒,入了僧籍。只是先帝继位后怜悯,玉牒虽无,却仍保留郡主的赐禄,一应银米当做施恩,赐予郡主所修行的华莲寺。”
如此决绝斩断,梁道玄反倒不为难了。他听完全情,稍一思索,拿定主意对辛百吉道:“今日多亏公公点拨,我才知晓此事轻重,还烦请公公入宫替我奔走一趟,请太后的恩典,先派去一医女去医治病症,其余我再去斡旋。”
辛百吉感慨他思考周全,当即应允,可出门前却又回过头来,沉吟半晌才开口道:“国舅爷,我劝您一句,这件事啊,不好管。一来是小世子他做不了家里的主,一厢情愿而已,万一办不周全,谁知道当今广济王殿下如何思量?再者说,您……哎,不怕您说我僭越,您这身份已经够受忌惮了,眼看政事堂那边,次辅王希元王大人越来越上年纪不管事,徐大人炙手可热如日中天,想来很快就要接这位置更上层楼,您何苦来在这忌惮之上,再加一层得罪呢?咱们关起门来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您这一路走来,不容易,太后与圣上……也是不易。这事儿往小了说,一个去了玉牒的宗室女,又和宗正寺有什么关系呢?您大可以尽情分后再单讲道理,只做心力上的事,旁的就别管了。”
如果说方才梁道玄只是钦佩辛公公的口才,但如今说出这一层厉害,梁道玄却对眼前这位公公肃然起敬,上前道:“公公这话,我不是没有想过,您以心相托,我也说句心中所想。这件事我是能推脱。但眼下我初掌宗正寺,第一件找上门的事办不好,两面都会不是人的。”
梁道玄拉回辛公公再度落座,细细分明心中所思:“我是外戚,这其中难处,公公方才已替我辨明了。可还有一层,就因为我是外戚,所以宗室和贵戚当我是自己人。那小世子为什么偷偷找上我来?公公可曾想过,如若换个人来做这个少卿,他会求到面前么?”
辛百吉一愣,心道确实如此。
“宗室和贵戚们自威宗一朝,就被文臣弹压得无有喘息,时时刻刻紧绷,这些年也没出什么得力之人可逆转窘境。我一至此,他们是当做救星来看的,不管我是如何作为,在他们心中,我都是能替他们伸张的自己人。如若这事我作壁上观,政事堂未必会领我情,反倒轻视我懦弱,而这些宗室贵戚,也会对我心生怨怼,觉得我是在吃里扒外,为名利前程,倒戈相向,进而怨怼太后与圣上,离心离德。所以,我决不能作壁上观,必须知难而上。”
梁道玄一番坦陈,听得辛百吉再度眼角湿润,他又掏出那一方明艳妖娆的手帕,拭泪道:“国舅爷何等大才!如此思量,慎之又慎,密之又密,何其周全?这一会儿的功夫,您能理全兹事体大,当真是国士无双。您放心,这件事,我必然是要陪您办得漂亮,既不得罪人,又能周全两方,不然我这些年也白白在宫中混日子了!”
被梁道玄的人格魅力征服,辛百吉离开前拍胸脯保证,绝对会帮忙帮到底。
送走比说书人还会讲故事的辛公公,梁道玄发现宗正寺什么事情都没有,公务一类,最近也没宗室贵戚死人和添丁,需要他们出面办事,纠纷一类,也没人家闹事,大家都安安静静关起门过日子。
于是他干脆搬来许多陈年卷宗,查看旧例,学了大半日,准时下衙。
但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命人带了好些妹妹之前给他的赏赐,跑到了柯学士府。
听说未来女婿上门,柯学士夫妇险些昏厥。
这小子不会又要请命延期婚事吧?
结果通传之人只回说,是带礼物拜访,有些是太后赐下,得亲自来才算郑重,顺带问问柯小姐那两盆花养怎么样了。
二老这才瞬间还阳,喘透了气,二人一商量,感觉是那日风光见面后,人家想再看看女儿,所以摆出些礼数给长辈,话里话外都是想亲自送点太后赐物,当面转交。
由于梁道玄在状元游街当日展现了忠贞爱慕与君子一诺的出色表现,如今柯学士夫妇恨不得当他是亲儿子一般,想了想,有人在外面看着,未婚夫妇见一面,也不算违背礼数。毕竟眼下谁敢反对梁国舅这门大家亲眼作证的婚事,谁就是全帝京老百姓的敌人。
于是,柯学士夫妇表示,晚辈礼数周全,是好事,可是怎么这么不巧呢?他们两个人一起得了风寒身体不适,真是让人头痛。只能请国舅爷到内苑坐坐,用一餐便饭,等儿子回来亲自招待,免得别人说他们家轻狂,不懂得待客。
梁道玄就这样被请进了门,入了苑,绕过厅堂,直达水榭,坐在四面敞开的榭内,暮色悠然四合,天地一时静寂,唯有四面都有的仆妇侍女,离得虽远,但借着四处上灯的光亮,全然能将他坐在榭中的一举一动看个清楚明白。
就这样被“远观”了不到一炷香时间,柯云璧只身走入了榭阁。
两人已经算是熟人了,没道理全帝京都看过表白的一对璧人,见面却要扭扭捏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