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国舅爷是怎么办的?”辛公公眨眨眼,不只是真好奇,还是带了探究的意味。
“我将这些事分了轻重缓急先后次序。明日里就按这个顺序办。”梁道玄忍不住叹气,“咱们这里能用的人手就这几个,要是一个个同时忙起来,我怕第二天诸位老人家全要告病,整个宗正寺唯有我一个光杆将军。”
能将困境描述得如此幽默从容,辛公公被逗得眉开眼笑许久才转回正事:“但是国舅爷,这推诿可是门学问。宗正寺为什么难办事情?还不是因为这些主顾你哪个都不好得罪不能得罪,谁知道哪个人哪天就给你下了绊子,要知道,这些人都是有直书上奏之权的。你难不成就直挺挺地同他们讲,你这事不重要,往后稍稍?”
其实辛公公是想知道梁道玄初次开始承责,有着如何办事的手腕。
“但凡宗正寺待办的正事都要记录在案,我只拿出纸笔,预备秉笔而录,大部分事涉内宅阴私的,便都担心记录在案有损声誉,要我缓以上一缓,我便说规矩还是要讲,祖宗法度不可废弛,这样一来,他们便会犹豫而退。”
梁道玄深知投鼠忌器的道理。
许多人愿意拿到台面上来讲的,才是休戚相关的要事,其他琐事,无非是想行个方便为自己打算,就算要宗正寺出面,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愿意留下任何书面的内容。
“可有些事,我记录在案,许多人也仍不得不陈情,否则所失在距,已让他们无法承受。这些人的申理,我都会明日优先安排。不过那些不愿记录的,法理可避,情理却仍要顾忌,我都告知他们稍安勿躁,宗正寺会调配人手,待到时机合适,再行过问。这样既不得罪人,也能维持自己的条理和宗正寺的法度。”
梁道玄话音刚落,辛公公就鼓起掌来。
“高!实在是高!国舅爷,我算是看出来了,您不止是有大才干,还是有大抱负的人啊!在这位置上,最好混日子,得过且过也是过,然而你这般情理分明又砥身砺行,绝不是等闲之辈。”
政事堂的人将梁道玄放在这个位置上,未必是没有希望他蹉跎岁月的意思。
梁道玄心中清楚,入官场的头几年,心志最易磨灭,现实残酷,庙堂幽深,白日里也仿佛行夜路,恨不得每一步都是一个血脚印。他如果在这两年里失去了本心本性,浑浑噩噩,那岂不遂意他人而毁自己青云之志?
早在踏入九寺街衙门的一刻他就下定决心,即便只是宗正寺,他也会将公差事务办得漂漂亮亮,教人明白他来帝京做这个国舅爷考出这个连中三元,绝不是为了一日浑似一日,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虽也有些打算,但许多事,仍是要麻烦辛公公襄助。”
引起辛百吉的主意,或许会让对方提供帮助时更有底气,梁道玄也不能求助之时仍是要伸手帮忙的人惴惴不安。
“国舅爷说就是了。”辛百吉仿佛知晓了上峰的能耐和野心,一时也深受鼓舞。
“如我方才所讲,这两日来的好些人所求都是内宅之事。我抽空看了旧时案宗,一般都是人命相关疑惑爵位承袭之事牵扯内宅,才有记录,想来过去宗正寺经手之事,大多阴私也不便明面处置。但问题来了,我年纪太轻,不像德高望重的老大人能去到内宅做个仲裁,而且到底男人在内宅办事有些不便。我想请辛公公帮我物色一两个宫中机敏磊落,懂世事明练达,最重要的是人品信得过的宫女亦或嬷嬷,年纪无妨,要的是品性本领,由她们出面,好多事也就没了忌讳。”
辛百吉听得入神,半晌回过味来,既有为难,又难掩兴奋道:“这事儿,我是做不了主的,但这个办法,实在是聪明绝顶!只是但凡开先河无有祖宗明例的,办起来都未必容易。但这个忙,我却是要尽力帮的,待我回去请示沈大人,再给您个准信。”
言毕,辛百吉站起身来,又笑道:“不瞒国舅爷,这几天办事托到我这里来的,也有那么几人。我说这个不是要乱您的规矩,而是我也有我的理要讲明白。如若不是国舅爷到了宗正寺励精图治,我辛百吉不过是宫中五品太监,又管着没人搭理的闲差,别人叫我一句公公,一半是冲着内侍省,一半呀不过是笑话。我这身骨头的轻重,我自己明了。不过您来了后,与我交好之人当真是趋之若鹜,简直就应了那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啊……”
这是自伤之语,不过辛公公说话水平摆在那里,一番陈言也能有捧有理,听得人周身痛快。
“于是我就想,国舅爷您想好好做这个差事,我就也奉陪到底,人一辈子啊,可能就遇见这一回贵人,我一个没人睬的畸零之人,能得今天这份器重和施展,都是国舅爷的提携,我若不能全力以赴,岂不是自负所托?所以您就放了心,使唤我啊,不必顾忌。”
梁道玄也起身相送,笑道:“公公哪里的话,这宗正寺想有旧日里的门庭,咱们二人谁都少不了。有谁求您办事,回头您写成条子给我,只要是宗正寺有例有据的,我必然不会怠慢。”
辛百吉年纪虽是四十出头,但因脸庞圆润笑容可掬,显得十分年轻,“有国舅爷这句话,我哪还能不放心?国舅爷也等我的好消息就是了!”
二人一前一后,一走一送,谈笑间步出内堂,谁知前厅后堂间的廊道上竟有人奔跑,好巧不巧,正撞在回半个身子同梁道玄讲话的辛公公身上。
辛百吉一个趔趄,要不是梁道玄即使拉住,险些要坐在地上,来人是九寺衙署负责巡逻通传的鼓吏,看见梁道玄与辛百吉的官袍,一时惊惧交加,不顾自己也坐在地上,慌忙叩头请罪。
“好啦好啦,死不了的……别磕破脑袋,忘了正事。”辛百吉并未因此发怒,反而主动搀扶起年轻鼓吏,“小小年纪,往后还要当差的话,可得谨慎点,记住了。”
梁道玄愈发觉得辛百吉不是那般趋炎附势又拜高踩低之人,不由再次刮目相看。
这时那鼓吏也缓过劲儿,禀告道:“回禀梁少卿,来人说是广济王殿下的弟弟在国子监同人撕打,受了伤,想请您过去。”
“这事儿闹得……”辛百吉也是一惊,当即道,“可咱们梁少卿也不是他家亲长,这过去总得有个由头吧?”
“这……来人没说,只说求您帮忙……”鼓吏不住挠头。
梁道玄稍加思索,便命鼓励回去通传让来人稍安勿躁,转向辛百吉:“公公,这事儿我得亲自去一趟。小世子在京中并无直系亲长,他的事本也是宗正寺调停,我如果袖手旁观,旁人会轻视小世子的。”
第61章 同音共律(二)
九寺街到国子监拐四个弯穿一座桥过三条街, 打马加鞭半柱香不到,梁道玄就站在了门前。经过太宗时期的两次扩建,国子监左包孔庙右含弘文馆所属的刊局,规模气势宛若行宫, 蓝地匾额书有敕建国子监五个大字, 左右有中京府卫戍军士值卫, 拦住了梁道玄的去路。
出示腰牌,二人朝他规矩行礼放行,梁道玄步入前进院, 迎面七开的正厅比自己侯府规制还要气派,果然是家国文教之重地,光是石碑就列有六牌之多,几个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了。
这是表功劝学的进士碑, 每次科举结束, 都要将今科进士的姓名祖籍刻上, 以昭千古重示文仪。最新的那个石碑, 梁道玄都不用去看,上面第一个肯定是自己的名字。
“梁少卿,您总算来了……”
迎面而来的老仆正是当时陪着小世子到自己府上来的那位,老人眼睛都哭红了一圈, 语气焦急溢于言表:“我们家小世子现下给带进思省斋一个时辰了,还没个音信,我们王爷在京的府邸就是个空壳子,没人照应, 老奴只能求到宗正寺,小世子自打头次见面就赞您是值得孺慕的亲长,请您一定要替小世子说句话, 他不是那样惹是生非的孩子啊……”
老仆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味哭求,梁道玄不免言辞安抚一番:“小世子是宗室子弟,本就是宗正寺照看职责所在,我为少卿,该当此任,老人家不必如此,先去回府备一些吃食,思省斋有时惩戒需过夜,总之先预备妥当,以备不时之需。”
老人听此,啊了一声,似是没想到这般严重,经此提醒不免千恩万谢,忙不迭离去。
国子监尚无人出来对接,梁道玄命卫戍通报,自己则站在前院,一时百感交集。
怎么古代孩子学校犯事,老师也要找家长啊?
不是他亲生的孩子,他也莫名生出一股忧愁烦躁。
这要是亲生的,还了得?
当了两辈子别人家的孩子,梁道玄从没被找过家长,与现下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待国子监少卿何仲殷出来相应,他一颗心已经有若油煎过的外熟里嫩。
“梁少卿,不知您前来,有失相迎,快请一步。”
何仲殷比梁道玄大上七八岁的模样,方正国字脸,浓眉大眼一副为人师表之相。
二人官职和官阶相同,见礼都十分简单,对方显然没有料到宗正寺会派人来,甚至派来的还是真正管事的那个,神色里不免有些迟疑和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