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道玄与刘王妃吵架的方式可谓一文一武,但效果是相同的。
见朱善同闭了嘴,梁道玄才说下去:“不过朱知州有一点说得对,郑德元虽然只是个营造师傅,但确实是广济王的幕僚手下,也就是说,他的出入行牒,乃是广济王府发放,他上面的签押,乃是王府的大印。如果他在峨州内失踪——这只需要沿路查他行牒所经,就知这最后一地在何处,那么,广济王殿下未必会善罢甘休自己的幕僚在本地消失无踪,彻查起来,势必要经过宗正寺,宗正寺少卿不才正是本官,此刻,本官下令,扣押全部派往西陶县搜寻的州府士兵,不知徐大人是否恩准?”
朱善同与冯钰,脸色顿时犹如白纸,徐照白竟也流露出错愕。
“参与搜寻的有多少人?”徐照白反应最快,当即发问。
此事白衷行有经手,他当即答道:“五百一十二人,五百人是州府军士卒,十二人是禁军千牛卫。”
“将这五百人尽数带来,关押在州府衙门牢狱之中,府狱关押不下的,暂行关押入县狱。”徐照白催动堂木,“来人,去办。”
梁道玄看向已经满头是汗的朱善同,又以锐意冰冷的目光扫过冯钰,平静道:“一个人或许可以嘴硬,但如果每个人都得到了似是而非的命令,五百个人想要全数保持缄默,就未必那么容易了,只要前三个肯招供,予以轻罪从罚,你猜,会不会这五百人前赴后继,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句大人你最不想听的实情?”
“这是诱供!”朱善同负隅顽抗,颤抖着向徐照白大喊,“这是诱供啊御史大人!这不合朝廷的规矩!梁少卿根本拿不出真正的证据,只能构陷本官!请大人明察!”
“如果先前我家王爷的随从算作人证,那这些也应算啊!”刘王妃反应比她家王爷要快许多,当即起身叫嚷,“既然如此,那就应当先审过再说,是不是实情,那就之后再查,反正都是这样查我家王爷的,为何到了你们这里就行不通呢?”
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梁道玄差点给刘王妃竖大拇指。
不过,这还不是真正的最后一击。
朱善同冲至堂前,向徐照白连拜:“御史大人明鉴,今日之事,下官蒙受不白之冤,莫须有之名,这些言辞,全无证据,尤其是定阳王一案,到现在没有任何佐证,那梁少卿顾左右而言他,无非是想围魏救赵,妄图攻击于我而转移您的明听算略啊!”
“朱知州,你为什么这么笃定我没有证据呢?”梁道玄在他身后幽幽出声。
朱善同被这声音弄得脊背发寒,命悬一线,他还是回头正色:“梁少卿也说过本案重中之重,是证明定阳王殿下受了诬告,被州府文书误导,以至遭我等构陷,可是,这一切都是空口无凭,州府衙门的文书在哪里?”
梁道玄一步步诱导至此,等待的正是这个时机!
“举头三尺有没有神明,这话我说不准。但我知道的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天理昭彰,往往介于人力,今日就由我来做天理的经手。”
他从怀中,取出一包草麻般的布团。
“峨州名产,苎麻,混胶用作夹纻胚子,可以防水。”
梁道玄边说边缓缓展开那一团麻布,露出了里面的纸张。
“我被推下悬崖山溪之前,见到了郑师傅本人,他将先前和定阳王殿下一同收到的官府文书连同营造图纸的简样一同展示给我。同时让我大开眼界的,还有本地百姓勤劳聪慧的创物——夹纻制布。”
梁道玄亲自将那两张叠得满是褶皱,却干爽如新的纸,放在徐照白面前。
只看了一眼,徐照白便愣住了。
峨州州府官印与西陶县县衙官印一应俱全,朱红如血,无可辩驳。
“其实朱知州的自信无可厚非,洪水所经之处,哪会有证据留存?而我跌落山溪之中,身上就算有文书一类物证,也必然损毁于‘人祸’,证据确凿化作空口无凭。”梁道玄一字一顿道,“可惜,本地百姓有一句俗话说得好‘披云雾睹青天’,谁说乌云密布,就无有天意?”
徐照白举起文书,质问已经跌跪在地的朱善同:“朱知州,你如何解释这一文书?”他又问西陶县知县蔡孚,“蔡知县,上面也有你所保管的官印,可你方才与朱知州言之凿凿,说未曾见过此文书,又是何解?”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比疾言厉色更如刀似箭。
潘翼也站起来,问冯钰:“冯禁卫,如果梁少卿如你所述,并未见过郑德元本人,那这图纸和文书,又是何处得来?”
冯钰汗如雨下,不能言语。
白衷行手压在身后刀柄之上,关节都握出了响动,他恨极怒极,梁国舅是他的救命恩人,可偏偏是他的部下做出了如此丧尽天良之事,这让他恨不得当场手刃冯钰。
这时,西陶县知县蔡孚几乎是从座位上跳起来,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到了堂前,连连叩头,哭喊道:“御史大人明鉴!下官是被朱知州逼迫盖的官府大印,他说下官如果不从,便要夺了下官的乌纱帽,下官上有老下有小,不敢开罪朱知州,只能唯命是从!此事背后究竟为何,朱知州又是为何如此针对定阳王殿下,下官全部之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州府衙门官吏齐齐下跪,一时哭告讨饶之声,此起彼伏。
刘芝面露鄙夷,不愿再看这些人丑态,定阳王姜苻也是气氛难当,直到王妃握住他攥出青筋的手,他才有种劫后余生的呆滞,缓缓望向刘芝,二人都落下了百感交集的眼泪。
梁道玄站在堂中,俯视跪拜的众官吏,只觉得胸闷恶心,再一迟疑,脑中仿佛一切意识都消失了,只听见白衷行的大喊由强渐弱:
“快传大夫来!梁少卿撑不住了……”
第81章 绝渡逢舟(四)
以春和景明、韶光淑气等词描容这个春天, 似乎并不过分。
峨州地处西北缘界,帝京草木莹郁,此地春色方足,颇有时空交错之感。这份感触对梁道玄而言, 更多了生死后又见春庭葳蕤的唏嘘感叹。
定阳王案后续事宜用了足有十二三日才算完毕, 朝廷接到御史的上报, 据说朝野震惊于真相,无不惴惴而惶惑。
一向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宗室封王无辜而襟怀百姓造福一方,可千挑万选的地方官吏五品知州自上而下一整个衙门, 蛇鼠一窝构陷忠良。不少宗亲贵戚有爵之家上书,应宽抚定阳王,给予优待,且嘉奖此案有功之人, 以示天未弃亲, 这话说得要再明白一些, 就显得不礼貌了。
这些京中官员一天到晚左之乎右者也, 开口闭口都是圣人道德,压制宗亲与勋贵的也是同一套,大道理说了几十年,结果一朝掀开官袍, 里面藏污纳垢,该换一批人反省反省所作所为也是应当。
而奖赏有功之人也是明着要推举梁道玄作为本势力的代表。
朝廷很快降诏,查抄此案有罪之人的家产七成罚没国库,剩余三成交由定阳王府, 一部分看作抚恤,另一部分也是想资助书院修造,完成定阳王的心愿。
待朝廷的诏令下达, 各项罪名与赏罚都尘埃落定,上面也派了大理寺和刑部的其他官吏收尾,至于选派峨州新知州等一众人选事宜,只能先自上谷县提拔几人就地任职,其余再议。
以徐照白为御史的一行人终于在一个月后得以返还帝京。
临行前,还要手头最后的案卷作转交,虽然徐照白说尽量不要打扰梁道玄养伤,可因作为被害人加重要人证,有些手续仍需梁道玄亲自画押。主理此事的潘翼不得不亲自前来探访,谁知到了州府馆驿却听说梁道玄出门了,是去了定阳王暂时在青宕城的别馆中,于是他也急忙赶去。
说是别馆,不过是此次案中与朱善同勾结的布商之宅,占地倒是不大,可一进去也有富贵之态,雕栏画栋触目接是,光是几个园林里的瘦透湖石,品相之优秀,令人咋舌。
潘翼也是富贵乡里长大的,仍是不由得驻足感叹。
想想峨州百姓之困顿,再看商贾之畸富,他便觉得自己这次没有白来。
而他所寻找的当朝国舅爷、此案的大功臣,正在院子里亲自刨土,挖出一棵潘翼也不认识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