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谬以千里
“听徐夫人的口音, 好像是河西道人士?”他尽量用轻松闲谈的语气来问。
“是……”徐恒已不似方才般落落大方,显得有些赧然。
梁道玄笑道:“河西道乡音多而杂,我倒是听不出具体的,不过早年我姑母住得乡下离河西道近, 她教过我两句。”
一般鱼跃龙门之人往往忌谈旧身, 除非郡望显赫, 可谈之资身价倍增,否则旁人即便知晓,也懂得“扬长避短”的道理。徐恒知晓父母的家世过往, 也明白众人忌惮他父亲的煊赫,对他家故去基本是绝口不提的。
梁道玄虽也是如日中天之人,他的父亲却也算是一个隐秘的谈资,徐恒当年也听过些流言蜚语, 只是他常年于家中蒙父亲授, 与外人交往甚少, 大多听个头尾, 没有什么细致的来龙去脉。梁道玄的父亲梁敬臣也是出身低微之人,承宁伯夫人,也就是梁敬臣的妹妹梁惜月也应如是。然而亲人微末过往,竟半点也不避讳, 平和从容而出,教徐恒错愕难当。
他的眼神透露了讶然和好奇,虽只是一闪而过,但梁道玄也看在眼中。
“我姑母曾讲过好多次, 多亏她早年在乡下住过,知世情冷热,晓民生艰难, 这才时时对我们兄弟耳提面命,要节俭节制,不能奢靡用费。说来有趣,她后来入京住过一段时日,官话其实说得很好,不过后来我和表哥顽劣,她急了训斥,还时不时用乡音俚语骂我们两个。”
徐恒见梁道玄不曾因为母亲失仪而鄙夷,心中一块石头已是落了地,又通过一番言语让他解惑过往之避,他更松了口气。
这是个适度调节氛围的话题,也勾起了他的回忆:“我母亲也会说官话,只是说得不大利落,她小时与我言语,也多带乡音,想想也很亲切。”
“是这个道理,乡音难改。”梁道玄笑着眨眼,“尤其是骂人的时候。”
这回徐恒也真的发自内心的笑了:“家慈虽也是乡野女子,却不像承宁伯夫人那般勇爽,她多一个人在家中,自小家父将我进学读书等教养之事都揽在身上,家慈从没有责骂过我。”
说到这里,他实在按捺不住,用近乎哀徊的轻声道:“如若不是为内子和未出世的孩儿祈福,母亲断然不会凑初一十五拜佛的热闹,所以我是决计不信母亲会言语刻薄刁难羞辱洛王殿下的乳母以及那位向小姐的。”
梁道玄不打算在本人交待前表态,只是笑笑:“那可能是徐公子弭耳受教伶俐乖巧,不像我惯会惹人生气。”
徐恒见他滴水不漏,也只好缄口不言。
其实梁道玄也很难相信方才的徐夫人金翠兰会是个嘴不饶人的刁妇,虽不排除有人天生惯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但以他这些年处理宗正寺多项家事纷争的经验,金翠兰的确是真的几乎要被内心的恐惧压垮。
这时女官出来通传,她先礼貌请徐恒先去看看梳洗完毕的母亲,留了梁道玄一步在外,低声道:“大人,徐夫人甚是不安。我们二人已安抚过了,现下她可以言语,也对我们二人说,她未有辱骂之行,不知该说什么好。下官以为,若再有一次方才的情形,还是不宜在问了。不然……”
这二位女官这些年凭着在宗正寺梁道玄手下当差,于宫中内职晋升还是人前体面都十分得足,她们二人敬佩梁国舅年纪轻轻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清官难断的家务事都有条不紊丝丝入扣解得明明白白,索性将自己视为梁国舅的心腹,有些不该同上峰讲的话,该讲的时候,也不得不讲开。
“不然开罪了徐尚书,此事可大可小,于大人百弊而无一利。大人只是循例过问,说到底,不过是内眷口角让有心之人利用猜到了这个地步,怎么都不至于大材小用,非要大人来做这个里外不是人的决断。”
“谢谢李女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一会儿进去还请你们多多照应。”
“大人心里有数便好。”姓李的女官笑着行礼,亲自掀开竹帘,请梁道玄入厅继续问询。
徐夫人金翠兰已经再度坐下,她眼周红肿,十分憔悴,徐恒握着母亲的手,正温言宽慰,见梁道玄来了,金翠兰眼中又现紧张的神色,梁道玄却先笑道:“徐夫人,我不是来问您的罪,您放心,当天的事您要是真说不出口,告诉我还有谁在场也可以,我就不再为难您了。只是,我有一句话还是要说明白的,这是您自己的事,您要为自己说清楚讲明白,徐公子人在这里,若是亲儿子见母亲蒙受冤屈,心中定然苦痛,方才徐公子说,您是位慈母,我想您是断然不愿如此的。”
晓之以理和动之以情都已经说完,如果金翠兰再不能言语,那真的是不要再逼着人难受了。
听了梁道玄的话,金翠兰缓慢地张开嘴,僵持许久,仿佛下定了决心般,用她带哭腔的粗噶嗓音终于开口:“我……我只是去上香,要吃斋饭,去内院子里……禅房,等着……”
徐恒听见母亲终于肯开口,不禁展露笑容,望着母亲的眼睛,用力点点头。
徐夫人得了儿子的鼓励,再看也笑着点头的梁道玄,又继续道:“我是粗人,不懂规矩,有其他家的女人来找我,叽叽喳喳的,七八个,我不认得,但人家来了,我又不能撂挑子走人,就听她们说……”
徐夫人的话听着没有条理,可是却白描出了当天的景象:京中庙宇大多午时放饭给香客,进斋也是修行的一种,因内眷出门不是那样频繁,所以各个寺院内多是老僧和小沙弥侍奉出入,靠斋饭得一份布施,京中内眷也多视此为善举。
徐夫人大概就是内院等着进斋时,遇见了其他来上香的官宦人家女眷。徐夫人的夫婿可以说是朝臣当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次辅,地位之尊,不言自明,尤其是梅砚山肉眼可见的衰朽,而愈发提拔徐照白,这里头的门道,这些内眷也是清楚的。徐夫人难得出门,不善交际,她们见了总算得了机会,上前巴结,也是人之常情。
“这些人里,可有施夫人和向小姐?”梁道玄尽量让自己的询问温和一些。
徐夫人连连摇头摆手:“没得!没得!那娘俩是后来才进来的!”
女官见徐夫人又有激动不安的神色,不声不响倒了杯热茶,轻声细语请她慢用。
一口喝光了茶,徐夫人深吸一口气,继续讲了下去:“那天上香的人多,到处都是人,穿得都花花绿绿的,好多人围上来,说孩子他爹的好,他爹……不让我在外面谈家里的事,我就笑……有小和尚进来,说地方不够了,匀一匀,给两个贵人,那娘俩进屋的时候,我都不认得她们!是旁边一个小媳妇说了,我才知道是洛王爷的奶娘和没说成亲的媳妇……我……真的没有骂她们啊……”
“娘,我信你……”徐恒看母亲又要哭出来,忙用手掌宽抚她的后背,“你的话,梁大人都在认真听,你只要说实情就好,只要是实情,大人就会替你做主的。”
这个说辞虽然不太妥当,但能让金翠兰把话说完,倒也没什么。梁道玄没有制止,只是等待徐夫人再次喘匀了气。
“……当时屋里乱糟糟的,我就听见有人笑那个向家女娃,说她没过门就上赶子当媳妇,我不知道前面是啥子事情,几个人是不是有仇,话说开了,洛王爷奶娘跟她们口角起来,门口就有几个婆子来问……她们说我是诰命,让我做主,后来又有人说了几句,那奶娘……脸色一下子好像噎住啥了,往地上一趟……”
后面这段实在混乱,梁道玄追问:“夫人还记得她们争执了什么吗?”
徐夫人欲哭无泪地将手往膝盖上用力拍:“我哪里晓得她们为什么陈芝麻烂谷子吵架……”
“娘,她们报你名头出去的时候,你没说自己不认得洛王殿下的两个亲眷么?”徐恒再冷静,听到这里的时候也急了,他母亲完全是被无端卷入,但因为有诰命的头衔,被人当了枪使唤,致使今日这场风波。
徐夫人拉着儿子的手呜咽:“我让她们别吵了的……我说了的,恒儿你要信你娘啊……”
梁道玄怕她再次惊厥过度,忙温言宽慰道:“夫人说得我是相信的,只是如果夫人记得那些人的名字,她们能从旁佐证夫人无辜,那就最好不过了。”
徐夫人真的在努力思索,开口道:“有个张家的,有个刘家的,还有个姓卢的,还有……”
“她们家的官称呢?”徐恒比梁道玄还急。
徐夫人张着嘴,半晌,摇头哭泣:“她们先前一说,我耳朵一过……那些官啊爵啊的,我是记不住的,这可怎么办好……我不能给他爹再添乱了……我不能啊……我怎么就非得那天去啊……”
两名女官及时安慰起徐夫人来,而事情的大概,梁道玄心中也有了清晰的脉络。
这是一件言语争斗产生的混乱,真正攻讦向琬的,不是徐夫人,那天人多口杂,多是官宦人家的内眷,想来也是知道洛王和朝臣内部尤其是梅砚山的矛盾。众人借人多势众的情形,借势而言,还有徐照白的夫人在,她们更是有恃无恐。
结果没成想施夫人身体欠安,又有御史拿此事做起文章。
大家都不说话,自然有徐夫人在前头扛着。
因为那天她的名号是最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