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一时小小堂内群情激奋,有那么一瞬间,辛百吉觉得,就算现在梁道玄带着这群人去逼宫,他们都会撸起袖子跟着造反。
他再一次为梁国舅折服了。
待到所有人气得志满领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差事后,堂上就只剩下了辛百吉和梁道玄,待门关上,二人独处,辛百吉二话不说,撩起袖子,比了个大拇哥竖在梁道玄眼前:“我的国舅爷,您才是当今朝廷真正的天官。我实在是开了眼了。从前以为您已经是神通广大,今日才知,这神通广大竟也有日精月进的平步青霄,这已经不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我是不知道要怎么夸了,认识您这几年,我这点词儿啊,是一个都不夸不剩了!”
面对这样坦诚又不留余地的夸赞,梁道玄没有半点骄傲,只是含蓄地笑了笑,喝了一整杯放凉了的茶润过喉咙,才开口道:“想让人使出力气来,单是说说是不够的,这次我也想好了办成后要怎么奖赏诸位,也与太后商议过,才敢开这样的海口。希望一切顺顺利利,选了真正的才德之辈伴驾,而真正有能耐的人,也从不该埋没才是。”
第102章 甘棠遗爱(上)
“辛大人, 今儿是什么日子,大家伙都这么热火朝天的?”
甘棠苑外,三个换了簇新衣衫的年轻太监凑在辛百吉周围,讨好地笑问。
今日不知怎么, 这处行宫的僻静宫室忽然攘来熙往, 内侍省与九寺官吏进进出出, 看得人心里发慌。
辛百吉不像沈宜,从早到晚日日年年顶着张好看归好看,但却没有表情看着瘆人的脸。他虽嘴巴厉害, 又有些骄傲飞扬,可待下还算和善,一来二去,下面的小太监摸准了他的脾气, 也不那么畏惧, 遇到些不懂的, 也敢开口, 往往都能得到回答或指教。
这次也不例外。
“你们啊,都给我警醒着一颗奉圣之心。”辛百吉这是刚从梁道玄那里学来的新词,立即用上,顿觉精神头极佳, 声调都跟着初夏的微风朝上扬,“这里再过个十来天,就要奉旨举行考学,你们几个是内侍省年轻一辈还算用得上的猴儿, 这外朝的大人都动了真格的,你们看这兢兢业业的样子,别到了咱们内朝的跌份丢人, 办砸了差事,我回头让沈大人收拾你们你个!”
几个小太监听了虽怕但又觉得自己得了平步青云的良机,有了脸面,忙道:“原来是之前大家都议论的内廷侍读选考!多亏辛大人提点咱们,咱们一定不给内侍省丢人!可小的还是不懂,行宫敞亮阔气的宫宇有的是呢,怎么选这么个犄角旮旯,前头还有一个常年没人打理的湖,到处都是野菖荒蒲的,好费功夫。”
其实这个问题,当时辛百吉得知选点也十分奇怪,便问梁道玄意欲何为,梁道玄指着甘棠苑正殿那块太【】祖亲书“甘棠遗爱”的匾额娓娓道来:“此处用的是《诗经·召南·甘棠》的典故,这里名甘棠苑,前面那湖叫遗爱池,正是此故而合之得名。书中曾载,周成王时,除去周公,还有一位贤德名臣召公一同辅政。召公为官清正,爱民如子,人民感其贤良淳德,做诗纪念。正是甘棠遗爱的出处了。”
梁道玄说着走到殿前,以手轻拍略有斑驳的绿漆殿门柱,边拍边道:“‘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太【】祖一朝,天下初定,行宫草创,这里本是一处前朝割据势力的野宫,为得众心,效仿春秋战国时齐国稷下学宫,建造此苑优尔礼待以招揽人才。太【】祖闻知,十分感触,只道蕞尔小邦亦知国士无双,巍巍德朝,岂能屈不如焉?于是为此地赐名甘棠苑遗爱池。这里比好多行宫的馆室都要早早修建完毕,太【】祖经常于此宴饮功臣。”
辛百吉听得十分入迷,赞道:“国舅总说我会讲故事,我看国舅更精于此道。”
梁道玄抚柱回首,笑道:“说得好听,但这里不还是荒废了么?不过立意却是好的,这样扬名出去,大家面上都有光,又借了太【】祖的威望,少些闲话。”
辛百吉正要再赞,可他也十分敏锐,知晓梁道玄做事,只有一两个浅显的好处,那是断然不会如此笃定推行的,其中必然还有什么隐情。
思及此处,他也跟着走上缝隙里爬出荒草的台阶,眯眼低声问道:“我虽不才,但也觉得没那么简单,国舅还有什么打算?可别瞒着我了!”
“确实还有个原因。”梁道玄撕下一小块即将脱落的绿漆残片,在辛百吉面前颇为顽皮地晃了晃,“这里不能立即投用,要花些银子与时日修缮才能用于考选。”
“那……这不是缺点么?怎是理由呢?”辛百吉彻底不懂了。
“这次九寺大家尽心竭力随我,是为蒙寸尺之润及自身,可是有些衙门论职能,分派不到什么差事,也就是说,功成之日,想要论功也是不能。我既已说了九寺上下齐心,就不能厚此薄彼寒己在先。”
梁道玄朝空旷的正殿内走去,声音即便低和,也仍旧有细微的回声:“宗正寺由我牵头,那是主理;太府寺掌管内帑,要审算勘误分拨银钱;鸿胪寺一如科举时的礼部,全程的典仪都要重新制定并在临考时由他们主持;当天巡查考场,查验夹带,要卫尉寺务必亲力亲为,都是大臣和勋贵的子弟,既要保证法度又不能太伤颜面,交给禁军肯定是不行的,只有他们能够胜任;太仆寺预备车马接待事务;大理寺的人给誊抄暂押试卷,糊名附录,验明正身。”
听到这里,辛百吉忽得明白,一拍手掌:“对啊,那太常寺、光禄寺和司农寺就没事情做了。”
“太常寺主观祭祀和皇家礼仪,说白了,这次和他们关系不大,但如果修缮此处,挂上太【】祖的名号,他们就得参与其中,按照早年实录中和工部留档的记载,监理修复太祖遗材的宫室,并在告成时简单礼祭。”
梁道玄已经想好怎么安排,此时慢声细语,却也笃定非常,听得辛百吉心悦诚服。
“司农寺很多朝之前,就不管禄米和谷收了,现下只管着陛下的皇庄田亩猎场禁御林。要是用现成的宫室,真的没有他们什么事情,可咱们修缮甘棠苑,免不到要用木材和生漆,他们参与度支,跟着调度,势必要比走工部被人迁延要便利得多。”
“光禄寺管的都是杂事,其实挺难办的,不过有了这里,他们得给参与修缮的工匠预备餐食,安排器具,再给他们一个遗爱池,一并修整,杂物全理,这样一来大家都有了事做,何乐而不为?”
说完后,梁道玄自己也忍不住感叹:“真想和光同尘,就得拿出共同的利益,只靠一两句豪言壮语,激起当时的那份决议,是全然不够的。人只会为眼前与即将到手的实际利害得失而驱策,想通了这点,那虽然要花银子费时间把这处地方里里外外麻麻烦烦整顿清楚,却不失为一个最好的选择。”
辛百吉觉得,这段时间他自己都说腻了梁道玄绝赞的好话,可没想到惊喜之外还有惊喜,就算自己再能说会道,也想不出还没用在眼前这位国舅爷身上的溢美之词。
“国舅,有时我真觉得,就算此刻天塌下来,你都有办法补上,只要跟着你,什么都不用犯愁。”辛百吉望着承载沧桑的老旧宫苑,感慨的不是时间流逝与兴衰始末,却是眼前之人的聪明绝顶,“这座宫苑就在这矗着,但能借着它想到如此深的阳谋,也只有国舅你才配得上这甘棠遗爱国士无双了。”
……
这些话,辛百吉是不会和几个小太监说的,他只是借花献佛,用梁道玄告诉自己的典故讲给小太监显摆一番自己的学识,得了夸赞后又笑骂他们快去干活,误了时日,非要他们好看。
看着身着新衣提了新任喜气洋洋的小太监背影,辛百吉的笑容却慢慢消失。
梁道玄确实是国士无双之奇才,可沈宜也不遑多让。
这事儿他传达到内侍省去,沈宜问都没问,只说但凡度支传人办差,内侍省全都配合,只是要有人左右调派,不能可着辛百吉一个人里外辛劳,他找了三个小太监,正是刚才这几个,都是资历浅没什么根基的,据辛百吉所知,这三个人也没个师父带着,虽有些机灵和能干,但始终欠火候。
可沈宜却对他们委以重任。
起初,辛百吉以为这是沈宜往这事儿里头放几个自己人,到时候内侍省与有荣焉,他跟着沾光。可后来他又觉得,这些年冷眼旁观,沈宜哪是这只看寸尺之光的鼠目?于是细细一想,辛百吉醍醐灌顶。
此时宫中,再没有比这内廷侍读选考更重要也更体面的差事了。内侍省本就和外头那些大人不是一条心,不如做好自己的本分,为皇帝太后办好这差事,配合国舅爷率领的九寺,上下齐心,也不教外头那些老大人看笑话。
可要是沈宜自己出面,那就显得太过隆重,派出年轻的小太监,一来他们急于建功,乐于冒险,与外头联系不大,倒最看重自己的前程,必然是尽心竭力没有二心的;二来……假如差事有什么错漏,这几个不但能给内侍省背锅,还可以替国舅这边的九寺扛些纰漏,又卖了人情出去,又全了自己的名声,内侍省虽不能甩脱一干二净,可说到底也是几句“用人不明”的不疼不痒。
站在初夏清风里的辛百吉,想了个清楚明白,但心中却又喜又忧。
喜的是自己这两头跑的上司,个顶个的人精,当真他这四周,是腾蛟起凤、虎啸鹏升。但凡有个什么麻烦,这两人根本不用他动半个心眼,全都能力挽狂澜——甚至不必事后着手,好些困境,只在前头便高瞻远瞩,消弭于无形。
忧的是……这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那是一点沙子都不揉,看人就像看新烧的琉璃,一看一个通透。什么人性和心思,半点也别想藏着。他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坏心,就是觉得压力颇大,加上总是忍不住想,万一有天这二位不对付起来,那他的日子才叫难过。
第103章 甘棠遗爱(中)
到了内廷取试当日, 华仪陈列,肃重嘉颂,由千牛卫左右开路,卫尉寺众并前各一十二人, 执天子黄钺引道, 自行宫东门, 领九十一位考生鱼贯而入。
这些考生非富即贵,出身权宦官门或公卿贵胄,饶是如此, 也未曾见得这般皇家仪仗的威肃。他们多是十二岁上下的少童,年纪最长也只有十六,一时紧张,又不敢左顾右盼, 显得脖颈僵硬。
而他们的父兄与家人, 本当避嫌, 太后却示下说, 这是自己家关起门考自家的孩子,何必见外?统统来送考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