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在书中读过, 帝陵多古柏,可这前雍皇帝的陵里,参天之木未免也太多了,难道真是曾经受天命眷顾, 故而有如此昌盛之王气于三百年二十二代帝王仙居之地仍庇佑不衰?”
姜霖摩挲神道两侧庄严的石刻, 与其说是求教, 不如说像是自言自语。
这些日子,小皇帝愈发多思寡语,闲下来后总一个人坐着, 今日正巧是行宫出踏的吉日,前些日子各地保奏的那些世家官宦之女已悉数抵达行宫,于是太后邀请待选的女子一道踏青消夏,选了离行宫一日路程的云外岭小住两三日, 也是借此使得众人离着中枢略远些, 好看看人心和成色。
姜霖在知晓围绕自己后位背后的真实博弈后, 已全然失去了再深入了解任何一个待选女子的心境, 况且他早有心动之意,却不能言语,更显得忧闷。
索性,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梁道玄领着小外甥两人再自大部人马驻扎的行辕往外走走, 领了一小队的御卫,另有辛百吉和宋福民前后侍奉。
二人此时正身在一处前朝帝陵,虽封土尽是蔓蔓草海,然而参天之树仍在, 神道与两侧石刻栩栩如生,这才让小皇帝姜霖不由发出慨叹。
“前雍朝国祚三百年,哪是几棵树能庇佑的?”梁道玄回答外甥的问题, “按着史书记载,这树都是自太阿深山里挖运至此,帝王的心思,妆点妆点,哪就有龙气之说?况且这里修得巍有煌严,可也没碍着前雍该灭亡时犹如山陵崩摧,无人力挽狂澜。”
“舅舅早说过,有些帝王祈禳之说,实属夸张,朕明白。”姜霖难得这几日露出一次发自内心的笑颜,“只是见了此情此景,仍是难免感叹。”
说完他转向领路的向导,也是太常寺的一个小署官道:“这是前雍哪个皇帝的陵墓?”
“回陛下,此乃前雍第八代敬宗怀皇帝的陵寝。”官员秉礼而回。
姜霖愣了愣,转向舅舅:“前雍第八代怀帝不是十七岁继位,只在位半年就驾崩了么?怎有如此恢弘的墓葬?”
“他的好孙子可是前雍的太宗纯皇帝,都是后人修造。”梁道玄指着碑铭解释,“怀帝早逝,只有一子且存皇后遗腹,不能承继大统,其弟睿宗继位,后软禁出生的侄儿,然而这侄儿被软禁到了二十来岁,却和看管服侍自己的宫女有了个孩子,便是纯皇帝,后纯皇帝宫变继位,一路走来也是不易,为强调自己的法统,便给没有做过皇帝的父亲也追了尊号帝位,更是将爷爷的孝陵重金修饬,才有我们今日看到的景象。”
梁道玄将历史掌故总是娓娓道来,百余年前的事虽是一笔带过,却仍听得人津津有味。
“朕依稀记得,怀皇帝死得蹊跷?可是……有斧声烛影之疑?”
小皇帝不愿意当着随从的面将这些失身份的野史之事,却又好奇的心痒痒,凑近舅舅低声追问,谁知梁道玄噗嗤笑出声,也低声回:“哪里斧声烛影了,这位怀皇帝打继位就开始全国上下甄选美人,下到贩夫走卒之女,上到公卿豪门,只要稍有姿色,皆被赐号‘幸女’,入京待选。怀皇帝时间紧任务重,夜夜笙歌,最后马上惊风人才没了的。”
这话很不正经,听得姜霖耳根都红了,只低道:“太胡闹了……”
梁道玄本想再逗逗外甥,说这不你那边也有百来个姑娘,但他知道外甥的心性,也了解此时孩子的烦忧,于是不再逗弄,只贴心道:“这种事都要史官回笔相护,可写的时候太模棱两可留了余地,又教人浮想联翩,才有了许许多多坊间传言,偏偏这些传言就是大家爱听的恩怨情仇阴谋乱禁之事,于是越传越开,倒教好多人深信不疑,不过只是个前朝帝王的身后事,他做了这么多离谱的乱事,教人编排编排嚼几句舌根也不会再死一次的。”
姜霖笑出了声,却又立即忧虑道:“也不知百年后,世人是如何议论朕的……他们会不会也编排朕的……坊间传言?”
“那要看陛下怎么做这接下来的皇帝了,至少目前,他们编排也只能编排些太后的事。”
“不许!编排朕可以!朕不许他们编排我母亲!”
姜霖一着急,尊称都彻底忘了。
“天下悠悠之口,被说几句是没关系的,再说我和太后这点家事,陛下您继位前就教人嚼烂舌根了,没什么的,我们兄妹都不计较,不过据我所知,咱们一家的眼下的风评还算不错,舅舅跟你说……”梁道玄揽过侄子笑语,“按照往常前朝经验,咱们如若在世风评不错,那身后的好像坊间传言,甚至会把不是咱们做得好事都往咱们身上按,稳赚不赔。”
“舅舅就是逗朕。”姜霖笑过之后宽慰了许多,“朕什么都瞒不过舅舅,这些天心绪不好,也让舅舅和母后担心了。”
“出来走走,比闷在一处胡思乱想强多了,这段时日你处置得宜,人前也做得好,舅舅和你母后心疼你,带你转转,听听讲古的乐子,看看前朝的遗迹,也比只赏玩湖光山色有意趣。陛下别多想,来这里不是什么教育也并非提点,只是我路过一两次,觉得实在是个我们二人说话漫步的好地方。”
自己这个小皇帝外甥思虑重,梁道玄一直是清楚的,这点有点随爹,所以梁道玄总是很注意疏理姜霖的心绪,让他不要堆积太多心思杂虑,这些年随着孩子长大,他已然清楚,即便明说,也是无妨。
“朕明白。”姜霖确实比来之前情态要好上很多,笑也愈发自然,“朕也挺喜欢这里,往常年年祭祖之常礼,大服而往,不能细细察纠,但在前朝帝王陵墓,轻装简行,反倒有种怀古理然之畅意。”
“陛下总是好学。”梁道玄对这个自己和妹妹一手培养的小外甥不能更满意了。
“朕是皇帝,见皇帝的陵墓,总是多一番感叹。”
“陛下最是春风得意之时,却看荒冢残垣,只是此情此景至情至性之语,过了今日,可不能说这样消沉的话了。”梁道玄说着也顺着外甥的目光看向守护神道的石刻镇兽,此兽象面虎身,口有六颗獠牙,非常见凡俗形象,雕工精湛,底座下却多生杂草,昔日威严犹在,然而身后所护,再不是天下主宰。
念及此情,梁道玄自己也不觉多有惆怅意,又道:“自古帝王,号称万岁,也实难与天同命。”
这话臣子当着皇帝的面说,便是大不敬,但是舅舅当着外甥的面说,就只是怀古的慨叹。
“朕自小听着万岁的祝祷长大,其实早就明白,千古贤君不止尧舜,然而尧舜也未有万年之寿,朕又何德何能?”小皇帝姜霖拔下一棵自坚固雕像基座下长出的杂草,“三百年王朝,覆灭之后,也不过如此,多少万岁埋骨此处,也并不能庇佑国祚永延。真正决定国祚的,是活着的人才对。”
梁道玄越来越觉得随着外甥的成长,很多原本要说出口的道理,孩子却能自己悟透,实在是自己和妹妹这些年的心力没有白费。既然说到这个话题,他便顺势道:“莺飞草长,万物自然,这地方曾经有人守护,也是因为权力本身,而不是埋在里头的人多神圣,真要活出后世能传下去的故事,不是花百万千万银子修个如此豪阔的陵墓,一家人伸腿瞪眼后齐齐埋进去就能解决的。”
“舅舅,好歹是前朝皇帝,驾崩就说驾崩,伸腿瞪眼太难听了。”姜霖笑道。
“一个意思就是了。”梁道玄也笑了,“走,咱们看完了爷爷的,再去看看孙子前雍太宗纯皇帝陵墓去。”
今日一队人马都是轻装简行,骑马踏风,没一会儿就到了太宗的高陵,与之相比,这里更显得的荒芜,甚至有很严重的破损,未免不必要的伤害,梁道玄不让姜霖从坍塌一半的神道正门走,反是绕路,只是道路崎岖,没一会儿几人都是气喘吁吁,尤其是辛百吉辛公公。
姜霖在宫中除了信得过沈宜,另一个亲近的便是辛百吉了,于是下令暂且歇歇。
依山造陵即便上头的建筑随时间风华,但陵寝的壮阔还是能窥见一斑,山路停下歇息的当空,看见远处龙台巍峨,姜霖忽然想起一事,低声告知梁道玄:“这些日子前雍的史书徐师傅也带朕读了,他讲前雍太宗与皇后不睦,积怨颇深,最终皇后卷入谋反,被赐死,死后不入帝陵同葬,我看此处只有龙台,没有凤台,便知果然是真的。”
小皇帝所说的龙台凤台乃是帝陵修造的接引台,为的是大行皇帝登仙所用,龙台最大,半探山陵,右侧稍微小的后台,左边更小的是贤台,后台是为同葬皇后同能步天登仙,贤台则是给死于皇帝前的贤臣近臣乃至子嗣等人可相伴极乐。
“这就是个建筑形制,为得是周全建制,然而为着帝后二人决裂,太宗连形制都不要了,宁可不修,当真决绝。”小皇帝说完摇头。
然而梁道玄不关心前朝太宗与皇后的婚姻问题,他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
“徐师傅和你说这个干嘛?”
第133章 阴晴众壑(一)
姜霖明白舅舅的意思, 无奈道:“大概是想提醒朕,帝后固然难以情深鹣鲽,但也不好共枕成仇……”
“你徐师傅的话,哪怕就两个字, 也能掰开里头找出上百字的深意, 他这个人, 讨厌得很。”梁道玄不喜欢徐照白在教外甥的时候夹带私货,其实早在找徐照白做这个师傅时,他就清楚此事难以避免, 然而听到还是会不住碎念,“再说,他也好意思聊真心聊男女感情?真是大言不惭,他干过那些事儿, 我都不好意思当着孩子面提, 他居然还好意思自己开口, 真是张嘴就能舔到眉心——脸都不知道在哪!”
这回换做姜霖大笑着安抚舅舅了:“舅舅你真是的……不用哄朕啦!母后已经拿定主意了, 朕心里明白的。”
“你母后可没拿定主意呢。”梁道玄赶紧提醒,“你母后也很喜欢崔家的千金,她自己还挣扎着,哪就定死了, 徐照白就爱弄这些小心思,万一我与你母后临时换了主意,他还当场气死不成?”
提到崔岚若,姜霖忽得有些分神, 但又很快恢复笑意,只道:“母后和舅舅,都是为朕考虑, 不想朕难过。然而江山万钧,朕从未想过在此事上一意孤行。舅舅别气,凡事大局考量,也不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