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聪明如梁道玄也是没有居安思危的能耐,他心中笃定,想私下举荐自己姑表亲崔家的女儿,所以才冒冒失失带着小皇帝出宫,结果倒给了我们可乘之机。”许黎邕是这样理解沈宜的最后一句话,并且带着得意和戏谑的口吻同徐照白交谈,“这下老师可以放心了,我们也可以信任宋福民这个阉人。”
然而徐照白随是点头,心中思绪却犹如万顷海波撞击在绝壁悬崖之上,激起无数飞沫,久久不能平息。如果说沈宜前面的话只是场面言语,但最后的两句,一句是利诱和再度确认交换的条件,另一句,便是梁道玄留下的,只有二人能明了的威胁了。
……
“舅舅,我们秘密回京,为什么不扮作客商或是旅者,怎么弄出这幅样子来……”
城外,一阵微风吹得姜霖有点冷,他身上衣衫单薄,只件粗布外衫,也十分鄙陋陈旧,加之足下的鞋子更是薄底粗纳,一身天潢贵胄之气因冷也瑟缩的全无踪迹。
梁道玄和他打扮差不多,两人其实都是一身没有品级的官兵装束,他检查了一遍外甥的衣衫,又觉得太过干净,用辛百吉干女儿特意预备的猪油,又往姜霖的衣服前襟上抹了两下,然后看着渐干的油渍点头:“这才更像。”
“我朝驿卒都这么不将就官体吗?”
姜霖觉得很是恶心,又不能抗拒舅舅安排,只是绝望。
“你呀……平常上朝见的官,若是衣冠不整,那便是欺君罔上,所以人人都是板板正正一丝不苟,可到了下面,尤其是偏远驿站的驿卒,他们又不用日日对着圣上万岁,自然接地气一点,赶路又辛苦,一趟差事的银子又是有定额的,吃吃不好,睡睡不香,怎么体面?”
梁道玄笑着说完,又给手上剩余的油花往外甥和自己头发上抹了抹才算完事儿。
这次,姜霖没有嫌弃了,他反而陷入沉思。
“至于你说为什么不扮成客商,如若你是有权力下达之人,此刻搜寻我们的人太容易分辨,反倒用官身,出其不意,况且这几日根据我观察,各地驿卒均比往日多了邸报上传,人多也好浑水摸鱼,可帝京与行宫之间,此刻风声鹤唳多有禁令,这时还冒死乱窜的商贾,又有几多?”
“舅舅缜密,我还一时学不来的。”姜霖又一次为梁道玄的安排折服。
“还有就是,其他人都留下,咱们两个上路,轻装简行,路上你要多看多听,不要擅自与人接触,尤其是称呼,千万不能暴露。”
梁道玄的话又一次让姜霖陷入沉思,许久,他才道:“舅舅……难不成整个朝廷里,就除了你和咱们信任的那几个人,就没人希望我做皇帝么?”
这话让梁道玄也是一愣,他想了想,忽得笑了:“你是想问,为什么我们不直接曝光身份,让勤王者拥你回宫?”
“难道是舅舅觉得,没人会这样做?”姜霖有些急切想为自己辩驳,“我虽没有亲政,但也绝非嬉怠荒乱的少年之君,母后治国有方,我从旁学习,半点不敢懈怠,这些年,难不成做得这些,都没人看见没有人知晓么?”
“你有没有想过,许多事,并非是你做得不好,而恰恰是你做得太好,又或者许多人对你好不好其实没有那么关心,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前程?”梁道玄收起笑容,双手搭在姜霖肩上,直视他的眼睛,“答应舅舅,即便你是万人之上一国之君,也永远要考量人性、利用人性,而不是因为自己拥有万机权柄而轻视人性。”
姜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还有,如果不能一击制胜,这次所有的顺势而为就都没有了意义,舅舅不能让你亲政留有后患。”
这话仿佛像是梁道玄自己对自己所言,姜霖心下感动,轻声道:“舅舅……谢谢你。”
“还是先不要谢我啦!”梁道玄笑出声,“你不去和你的小皇后道个别么?人家要在这里等你的。”
“舅舅不要打趣我……她是您留在这里牵制徐照白的人质,还是少见为妙。”
这次,姜霖倒很笃定,他也不再觉得身上衣衫不适,推开门,与梁道玄走入了熙攘的街巷。
第139章 天命昭然(一)
宁熙宫外, 朝阳淅金,六个小宫女却战战兢兢跪在阴影当中,带着哭腔,回答太后梁珞迦的问题。
“回禀太后娘娘……不是奴婢们侍奉不周, 而是长公主殿下她……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用膳, 寻常沈公公吩咐的安抚法子, 我们都用了,夜里也是排了次序,夜夜都有两个宫女陪伴长公主殿下入睡, 可是殿下仍然夜惊,醒了实难抚慰,今日一早又昏迷过去,实在是……奴婢有罪。”
梁珞迦并非严苛之人, 也甚少过度责罚犯错的宫人, 她只是摆摆手, 命宋福民领六个人先下去, 宋福民低声道:“太后,今日是大朝会,不知……是否传御辇来?”
看着时辰,的确要到时候了。
太医站在一边, 他刚如实禀告过病情,也听得了这些日子宫中的风吹草动,知道太后的日子也不好过。皇帝还没有下落,做母亲的, 晚上连一个时辰恐都睡不足,只望闻便可看出太后之衰弱与憔悴,无奈孝怀长公主偏偏今日大不好, 心风之疾本就是药石难医,多年沉疴,好在太后和沈宜悉心照顾,无有再发作,今日疯祚而晕,许久未醒,实在不是太好的预兆,施针之后,他也不敢说能全然救命,只能祈求这命苦的皇家天女苏醒后能好转。
如此,他便主动回禀,表示先开个方子,待长公主苏醒,服用后可安神宁心,好让太后安心理政。
然而梁珞迦却摆了摆手,道:“有劳太医了,哀家先看看公主如何。”
太医担心公主苏醒疯病发作恐对太后有不当之举,连着宋福民宋公公一道劝了两句,无奈太后虽是温和谦仁,却心志坚毅,无法动摇。
宋福民只能吩咐辇轿先来等候,以便不误大朝时辰,太医也匆匆赶去开方督药。
梁珞迦一人步入宫宇,此宫内与寻常严肃之风全然不同,宫内仿佛尚住着一十一、二岁的小女,驾起的花秋千下是柔软的草地,草地上堆着几个旧布偶,又有仿照胡人之家的小帐篷,仅够二人容身的大小,里头却软榻桌靠一应俱全,均是上等鸡翅木,光可鉴人。
太后走到寝宫门前时,忽听里头传来隐约哭声轻叫,她不顾身份,提裙大步而入,穿过明堂进到内寝的宫室,只见长公主已然苏醒,却从床上跌落,不住哭泣,似在寻找什么。
“慧真,是阿姊,阿姊来看你了。”
梁珞迦上前去抱住长公主,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
孝怀长公主的名字,其实从前更改过一次,但是公主对这个杀害自己母亲和弟弟之人赐给自己的新名字从无反应,甚至听到还会惊厥,于是人后,先帝和梁珞迦,都叫她过去的乳名,慧真。
“阿姊……我好难受,我上不来气,皇爷爷卡住了我的脖子他要杀了我……爹呢?我要爹爹……”
孝怀长公主犹如孩童般哭泣,听得人锥心刺骨般伤悲,她其实已年过四十岁,甚至要长梁珞迦些许,然而此时她却无助依靠在继母的怀中,无助悲鸣。
“你爹爹去拦住皇爷爷了,他不会来了,今天阿姊这里陪你。”
梁珞迦说着闭上了眼睛。
这话让孝怀长公主恢复了些许神智,她略路停了哭泣,吸了吸鼻子——对熟悉的人,她总会不那么紧绷。
梁珞迦又问她想吃什么,她摇了摇头,望过来道:“阿姊……我可以叫你娘亲么?”
梁珞迦心痛欲碎,含泪点了点头:“我们家慧真想叫我什么都行,姐姐,娘亲,慧真喜欢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自从她成为贵妃乃至登临太后之位,梁珞迦始终对这个继女心存悲悯,因长公主极其怕生,只有亲近之人方可陪伴安抚,而这些年,她无论多么繁忙,总会隔两三日来陪伴些许时光,甚至有时干脆仿佛抚育年幼的女儿一般,在公主的宫中就寝陪伴。
此时梁珞迦知晓大朝会上等待她的是什么,而哥哥和儿子却仍旧无有下落,她们确实有计划,可仿佛计划却向着不可控之处无尽延伸,她也不能自抑那些绝望的念头,而陪伴孝怀长公主,不是母女的二人此刻相拥,却仿佛又让她拥有了悲伤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