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之所为,素来遵从陛下之意,而陛下,您想要的是什么呢?”他又逼近了一步,浑然不顾兵刃加身,长戟刺破了他的衣袍,“您想要收走臣手中的兵权,是吗?” 元延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保持缄默。 赵上钧终于走到龙座丹阶之下,那是一个微妙的距离,皇帝与臣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他们将彼此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无论陛下想要什么,和臣直说便是,臣无有不从,何必叫那卑贱妇人当众辱臣呢?陛下知道的,臣气量小,容不得这个。”赵上钧如是说道,语气淡淡的。 他扔掉了林贵妃的头颅,那个漂亮的、血糊糊的脑袋滴溜溜地滚了几圈,滚到龙座之下。 元延帝不过低头看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痛惜之色,但很快将目光移开了。 赵上钧慢慢地俯下了身、慢慢地跪了下来,推金山、倾玉柱,庄重而恭敬,跪倒在元延帝的脚下。 千牛卫不敢受淮王礼,忙不迭地退到两侧。 元延帝目光暗沉,神色模糊,他保持着帝王的威严,居高临下,俯视赵上钧。 赤金兽炉中燃着龙涎,兽口大张,吐出一团团白烟,飘散在空气中,潮湿的春季里,那是一种华丽而馥郁的香气,沾染着已经冷却的血腥味,如同腐烂的牡丹、泥土里黏腻的胭脂,无法言说,令人作呕。 赵上钧拔下了发髻上的顶簪,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披散了下来,他的面容是如此俊美,此时长发垂落,漆黑如同鸦羽,柔软近似流水,遮住了他锐利的煞气。 “陛下。”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元延帝还是没有说话,或者是他还未曾思量清楚,此情此景下,究竟说些什么才合宜。 赵上钧语气淡淡的,好似言语所及,皆无关紧要:“昔日,蒙先帝恩宠,令臣掌玄甲重兵,今陛下既见疑,臣请还虎符、卸兵权、除亲王之位,从此愿为庶民,再不涉朝堂。” 元延帝沉默片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淮王……无需如此。” 赵上钧突然抬手,挽起发丝,手起匕落,寒光一掠,削断了长发。 元延帝的嘴巴张了一下,想要叫一声“五郎”,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叫得出口,他仓促地伸出手,手指屈了屈,或许是想要阻止赵上钧,但他并没有来得及这么做,那只手只是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又僵硬地放下。 赵上钧将那一捧长发和匕首放在了地上,他眉目低垂,以示顺从。 紫宸殿上无人敢言语,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赵上钧平缓的声音回荡在高耸的金柱玉梁间, “臣居功自傲,骄纵跋扈,屡屡令陛下不悦,臣有罪,今割发代首以谢罪,臣既已出家,不应眷念俗世,骨肉尘缘皆已尽,自此归去山林,愿此生不复再相见。” 元延帝的目中终于露出痛苦的神色,他从龙座上下来,走了两步:“五郎,朕并没有这个意思,你何至于此?朕只是、朕只是……” “陛下只是不需要臣了。”赵上钧平静地接口,他抬起了脸,看着他的兄长,血染在他的眉眼间,好似用赤红的笔墨勾勒出他脸部的轮廓,锐利、深邃、带着血腥凝固后的沉静。 他抬起脸,挺直了脊梁和颈项,解开衣带,一件一件脱下了外袍、中衣和内裳,露出赤裸的上身,他的肩膀宽阔、胸膛厚实、麦色的皮肤下,肌肉紧绷,凸起的纹理清晰起伏,男人的身体刚武而强健,每一寸都蕴含着蓬勃的力度,但那上面却布满了伤痕。 他指着胸口处一道伤痕:“这是去年夏,在北庭与突厥人对阵时,中了破甲弩的箭矢,伤及心肺,臣几乎死在当场,至今尤未愈合。” 那道伤痕破碎而狰狞,箭矢撕开了肌肉,在他身上留下很深的印记。 他又指向腹部一道伤痕:“这是臣讨伐幽州叛乱时为马槊所伤,臣追击叛军,无瑕顾及,至善后时,血肉盘结,黏于衣上不得解,遂以刀割肉。” 他再指臂上:“这一处,是臣远征南诏时,为土王偷袭,伤口至骨,臣疼痛难耐,不能握刀,后以布带捆缚刀柄于掌中,才得斩断敌首。” “五郎……”元延帝红了眼眶,他步履艰难地走到赵上钧的身前,犹豫着,弓下腰,扶住了赵上钧的肩膀。 他的肩膀那么厚,元延帝无法掌握住,这让元延帝更加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早已经不是当年在赖在兄长怀里撒娇的孩子了,这种感知令元延帝悲伤、也令他焦躁。 不知何时天色愈沉,大殿之外,暴雨如注,“哗哗啦啦”,天籁喧嚣,而人声静寂,雨水被风打碎成粉末,如同迷离的白雾,从殿门外吹进来,落在千牛卫长戟的锋刃上,带着料峭的寒意。 赵上钧的声音低了下去,轻轻的,只有他和元延帝两人可以听见:“犹记幼时,臣跳脱多动,屡屡磕碰,陛下尝对臣言,若有伤痛,需逐一告知陛下,勿使陛下牵挂不安,及至臣年长,已久不与陛下提及,未知陛下尚记当年否?” “朕记得。”元延帝拍了拍赵上钧的肩膀,苦涩地笑了一下,“你打小性子就倔强,跌得头破血流都不和朕明说,只会自己憋着,叫朕头疼得很,如今长大了,这个毛病还是改不了。” 赵上钧直视元延帝的眼睛,他的目光是柔和的,这一刻,仿佛回到从前:“陛下将臣抚育成人,自幼对臣呵护备至,是兄、亦是父,臣感激涕零,本欲以此身为剑,竭尽所能,为陛下征伐天下,而今思及,固不能也。数年来,臣平定幽州、邺城、武安诸方叛乱,南讨六诏,北击胡族,护卫山河安定,拓展疆土千里,臣……对陛下已 经了无亏欠。” 元延帝已经意识到赵上钧想要说什么,他茫然地,迟疑地松开了手,这是他的弟弟,他曾经那么疼爱这个弟弟,甚至胜过自己的儿子,而如今呢,只剩下这么一句话,“了无亏欠”。 他心中大恸,忽然又生出后悔之意,试图挽回,但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语着,可能不太愿意叫人听见:“朕只是忧虑多思,错怪了你,你何必与朕生分,五郎……五郎,大兄疼了你那么多年,难道你都忘了吗?” “五郎没有忘。”赵上钧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回答,这是只有他们兄弟两人之间才知晓的对话,“可是,五郎的大兄,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他双掌交覆,拱手按于地,弯下了他的腰,低下了他的头,以首触地,拜天子:“臣告退,陛下……珍重。” 兄弟情义已尽,愿此生不复再相见。 “不、五郎!”元延帝的手颤动着,再次向赵上钧伸去。 而赵上钧已经站了起来,紫宸殿中的光线越来越昏暗,他的面上血痕未尽,此刻所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