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踏前,厉声打断了元延帝未尽之言,“淮王并未与陛下为敌,今日局势,但凭陛下自行决断,陛下若愿以身殉国,臣等当一并追随,不负圣恩。” 庄敬躬身俯首,语气恭顺而冷静:“臣无能,无力辖治玄甲军,玄甲军自先帝始创,传于淮王,两代主帅皆有军令,只可战、不可退,兵士不肯听臣调度,彼等愿效郭氏父子,与叛军决生死,臣不可负袍泽,只能同往,今与陛下辞别,请陛下珍重。” “庄敬!庄敬!”元延帝踉跄着上前两步,声音呕哑,“你要带兵离开朕,那朕怎么办?谁能来护卫朕的安危?你们、你们都要抛弃朕吗?你莫忘了,朕是天子、朕才是天子!” 李颜凶名昭著,言明定要屠尽皇族宗亲并文武百官,潞州与徐州两路援军迟迟不至,今若庄敬率玄甲军去,余者无缚鸡之力,若待宰羔羊也,百死而无一生。 这一点,大臣们明白、元延帝也明白。 众大臣皆跪,触首于地,长拜不起:“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重,禅位于淮王,成就一代贤君之名。” 王帐外,士兵亦跪,甲胄铿锵作响,巨大的声音惊起了夜间的飞鸟:“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重,禅位于淮王,成就一代贤君之名。” “不!不!绝不可能!”元延帝握紧双拳,声嘶力竭,宛若癫狂,再无半点平日温雅之态。 “圣上。”冯太后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安王退后了一步,保持了应有的恭敬:“太后娘娘。” 宫人挑开门帘,双胞胎的陈王和汝宁公主一左一右地扶着冯太后走了进来。 这些日子的颠簸让冯太后显得十分憔悴,精致的妆容也掩饰不住她眉间深刻的皱纹,她已经老了,走起路来都显得有些巍巍颤颤的,慢慢地挪到元延帝的面前,定定地看着这个儿子,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元延帝喘着粗气,有些怔忡:“太后、太后……你和他们也一样吗?” 冯太后的眼中落下泪来:“圣上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大家伙一起去死吗?哀家这个岁月,活也活够了,去就去罢,没甚要紧的,但是孩子们呢……” 她指了指陈王和汝宁公主:“他们两个还这么小,乱军之下,焉有活路?还有元嘉,可怜皇后才去,圣上竟连她唯一的骨血都不能保全,于心何忍?” 元延帝呆滞了半饷,突然惨笑起来,他几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翻来覆去不断重复:“原来这样,太后,连你也要抛弃朕吗?连你也要抛弃朕吗?连你也……” “圣上叫五郎来吧。”冯太后抬袖掩面,不忍看见元延帝的情形,“无论如何,以五郎对圣上的情分,他会善待圣上、善待这些孩子,祖宗的江山社稷得以保全,来日,我也有脸去泉下见你父皇,你何必……” “不、不、不!”元延帝厉声喝止,抓起手边的砚台,砸了出去,“闭嘴!你们都给朕闭嘴!” “父皇!”陈王冲上前去,挡在冯太后身前,那砚台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他闷哼了一声,仰面倒下,满脸都是血。 汝宁公主惊恐地哭了起来。 元延帝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着,发了疯般地咆哮:“朕是皇帝,朕宁可死,朕要你们陪朕一起死!朕绝不会叫他得逞!绝不会!朕要和你们一起去死!都去死!” 他高高地举起双手,凭空挥舞着、抓挠着,想是想要掐住什么,恶狠狠的。烛光倏然动荡起来,摇来摆去,他的影子映在地上,拉得长长的,像一截扭动的蛇或者是虫子,在火光中挣扎。 大臣们沉默地望着元延帝,连冯太后也不敢出声,王帐里,元延帝愤怒的嗥叫声和汝宁公主的无助的哭泣声混合在一起,显得怪诞而刺耳。 李光达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不耐地把脸别开了。 半晌之后,元延帝忽然又安静了下来,好似蜡烛断了头,琴弦断了线,嘎然而止,连半点余音也无,他的嘴巴张了张,又阖上了,像是累了一般,倒退两步,跌坐在榻上,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群。 大臣们还跪在地上,似乎一切如旧,他们还是臣服于他。 但没有人说话,这些大臣甚至已经不愿意再花力气来说服他,仿佛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无 论他说“是”还是“否”,完全没有区别。 夜渐渐深了,深到看不见底。 过了很久、很久,元延帝再次开口,他已经疲倦了,连声音都是木然的:“好了,你们去把五郎叫来吧,朕……要见他。” 王帐里能听到明显“呼”的吐气声,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放松了下来,什么话也不用说,他们很快出去了,连陈王也被人抱出去了,地上留下一滩墨汁和血迹混合的痕迹,在慢慢干涸。 …… 元延帝独自一人,佝偻着身体,颓废地、沉默地坐在王帐内。 周遭一片死寂,熏炉里的香已经凉却,空留残屑,庭燎中的蜡烛燃烧着,发出一点“噼啪”的声响,烛火摇曳起来,帘幛上的山河水纹又在晃动,如同这飘摇的现世。 元延帝没有经历过这般情形,他生于皇族、长于深宫,天生高贵不凡,这些离乱与纷争从来到不了他的面前,而到了眼下这般光景,他才突然记起,章武帝临终前,曾经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德薄而位尊,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五郎害汝犹不自知,大谬也。” 大谬也。 他惨然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颤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铿锵的铁甲声又起,伴着沉重的马蹄,地面震动起来,战马呼气的声音都显得那么凶狠,好似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怪兽一般。 马蹄声在王帐前停了下来,然后是迅速而整齐的脚步声,把王帐重重地包围了起来。 元延帝迟缓地抬起头来。 赵上钧走了进来,他出家多年,来见元延帝的时候,常是一身道袍,清净疏离,有离世出尘之意,眼下亦如此。 这有时候会让元延帝忽略了,他的这个弟弟,其实骨子里如同他们的父亲一般,铁血铁腕、无心无情。 元延帝抬起脸,点了点头,神情黯淡:“五郎来了,坐吧。” 赵氏子弟素来容貌出众,元延帝年近四旬,原有白鹤之态、翠柏之姿,是个雍容而华贵的美男子,而此刻,烛光照着他,脸色枯败,头发斑白,眼角皱纹深陷,不过须臾,他仿佛老了几十岁,垂垂暮年,行将就木。 赵上钧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也没有坐下,而是一丝不苟地给元延帝行了臣子之礼:“见过陛下。” 元延帝呆滞良久,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你的伤,好了吗?” “有劳陛下挂念,臣已大好了。”赵上钧的语气淡淡的。 元延帝怔怔地看着赵上钧,露出了一个比哭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