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灯独照,飞雪漫天,此际对望,时间凝止,万物温柔。
“怎么不走了?”两人中间隔着几步路,林杳疑惑地问他。
“你……你如何将我的文章……记得这般清楚。”
言语间,他目光躲闪,可眸光又好像是被不可见的丝线所牵引,屡屡不可控地向那盏暖光所在之处悄移,可方一触及,又似遭炙,猛然避开,攥着缰绳的双手不知是被冻僵了还是如何,不觉紧攥复松。
“你别误会啊,我可没对你别有用心。”林杳认真地解释,谨遵他之前的“别有用心论”,“我记性本就好,所见之物皆能画出来,更何况你的文章我看了不止一两遍,自是能记住的。”
语罢,又是一阵寒风忽至,那盏原本散发着暖黄光晕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几下,微弱的火苗挣扎了片刻……
烛火,灭了。
刹那间,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百里昀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突然陷入黑暗的周遭以及已然看不清身影的林杳,没来由地失落苦涩了起来,钝钝的细密的痛感在他心尖肆意地蔓延开来。
“呀!”林杳提起灯笼瞧了瞧,从怀中摸出了火折子吹亮,再次点燃了蜡烛,“好啦,别愣着了,快些赶路吧,离州衙已经不远了。”
百里昀微微垂下了眼眸,嘴角轻轻扯出一抹笑,看似寻常的笑容却透着几分失落与寂寥。
他双手轻轻拽了拽缰绳,马蹄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就这样牵着马,一步一步缓缓地向着前方的烛光走去。
“不过你倒是变了许多,若是之前,吴通判这般与你说话,你必是与他硬碰硬,绝无可能如现在这般偷偷摸摸地查。”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走着走着,突然听到身前传来清脆的声音,他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有人同我说过,为人处事过于刚直,不知权变,则易败,而柔韧圆融可立于不败之地。”
“你倒像是在夸我呢。”林杳听闻了他的回答,轻轻一笑,脚步轻移走到百里昀身旁,她歪着头,隔着一匹马与他相望,眼睛亮晶晶的,恰似雪夜之中的星辰。
“为何这般说呀?”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低声问。
“善作圆融之态,逢人皆作笑颜,失却刚正之骨!”林杳清了清嗓子,故意板起脸,模仿起了当时百里昀威胁严肃的口气,“你还记得不?我们成亲的那一夜,你同我说柔韧圆融不好,失了风骨。”
“我……”
百里昀嘴唇张了张,却不知该如何回应,牵着马缰绳的手也不自觉地紧了紧,而后他停下脚步,将手中的缰绳递给了林杳,林杳满脸疑惑地伸出了手接过了缰绳。
只见他缓缓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立身,袖袂轻拂,神色庄重,深揖一礼,道:“是我年少无知,是我不谙世事,是我口出妄言,是我之过错,今番省悟,深知大错特错。”
“昀,向夫人赔罪,乞夫人宽宥。”
林杳不禁有些懵然,往昔里,他能不噎她就不错了,何曾像这般郑重其事,神色严肃得仿若换了一个人?
这让她只觉得眼前之人既熟悉又陌生,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你……你正常点。”林杳先是一愣,片刻之后,方回过神来,满脸戒备地问,“这般反常,莫不是又要利用我?”
说罢,她恍然大悟,丢下缰绳就往后退了一步:“该不会是要利用我去找那个西逻人吧?”
百里昀眼眸黯淡了下去,他缓缓放下了抱拳的双手,弯腰捡起落在雪地上的缰绳,风轻轻吹过,沉默良久,他才轻声说道:“你该如何才能……信我?”
寻常声音,却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透着无尽的萧索。
他抬眸,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解,直直地望着林杳,低声道:“你信我能对百姓赤诚,为何独独不信我能对你赤诚?”
赤诚者,乃赤子纯心,无有伪饰欺瞒。
此心炽热,纯然至善,为忠为信。
此心恳切,纯粹执着,矢志不渝。
似烈烈炎火,纵遇万般困厄,亦难使之灭。
这个词太沉重了,厚若千钧,直压得人难以喘息。
这个词太虚无了,就像高邈难至之境,邈远而虚幻。
沉重到她觉得此生皆不可得。
虚无到她觉得此生唯能与之遥望。
她知道自己懦怯,知道自己凡庸,知道自己没有远大抱负,知道自己只想安逸过活,知道自己于这纷纭繁杂之世,不过一微末尘埃,被世情之风肆意吹拂,怎堪承“赤诚”?
可同时,她也觉得自己不必要拥有,因为她待自己就足够赤诚。
世之诸般事,纷纭复杂,得赤诚爱于自己者,只望之却足以令人心羡,但对于自己却是难以触及。
唯有她自己对自己,不会有丝毫欺瞒、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