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不见高云歌踪影的宋洲化身一只温柔拆家的大型犬,不留余力地把这个隔断出租间翻了个底朝天,从床头柜和储物柜里找到的线索包括但不限于:现金纸钞几百,高云歌和高云霄兄弟俩的身份证两张,山海实验小学入学手册一摞,少年组游泳比赛奖状五张、奖牌三枚,二手车购入合同一份,以及手写记工簿一本。
那个本子是日用品超市里最常见的款式,并没有多厚,但封面的两角已经被翻到折叠,里面的纸张也出现不同程度的内卷,边缘发黄发皱。
——这是高云歌的记工本。
高云歌并没有固定的厂,每天在哪个厂干了哪个位置的活,多少工钱,他都会记下来。这一年他刷过底胶,刷过面胶,刷过处理剂打过压机,还当过半个月的钳帮手……他几乎做过一条流水线上的每一个位置,他做的最多的工作还是打包。
整年下来他在九个鞋厂打过包,长则四个半月,短则半天。他目前上班的这个鞋厂工价最低:放前后两个鞋撑两毛钱,套一个无纺布袋一毛钱,放三包卡和好评返现卡共计五分钱,打小包一毛钱,打大包一毛钱。
宋洲这么多年来从未细算过自己名下二十间商铺、三套别墅和八套平层的租金每月能有多少,他现在用手机里的计算器,仔仔细细地帮高云歌验算了好几天的计件工资。
越算,他越觉得这个叫“路尔德”的抠门鞋厂有点熟悉。这名字……欸?昨天晚上在v19喝唱k的时候,谁来加自己微信还主动敬了三杯酒,说自己家厂就在麒麟湾工业区里的?
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好像就是路尔德!
宋洲赶紧通过通讯录里的新朋友验证,发了个“微笑”过去。
对方没反应,估计跟自己一样喝断片了。宋洲也没多犹豫,直接打语音电话,把人叫醒后随便商业互聊了两句,就开门见山说要去他厂里看看。
宋洲甚至没回自己住的地方换身衣服,要到地址后直接开车过去。
要不是找车位耽搁了点时间,他估计直接单枪匹马去了车间。他还是先在门面办公室跟裴俊祖和他父亲聊了会儿,喝茶攀谈间眼神不住地往监控大屏幕上瞟,在车间的镜头里寻找高云歌的身影。
“这可是温州澳尔康的亲舅子。”裴俊祖跟父亲强调宋洲的身份。
他和宋洲不能说是不熟,只能说就昨晚上见过一次。但这一面之缘足够他用洋洋得意的语气重复昨天带他去酒局的人对他的介绍:“宋总负责澳尔康在山海市的代加工订单,下单和验收都他说了算。”
至于澳尔康是怎么个体量,就无须再多言了。那可是拥有三千多家线下门面的上市公司,三十年老鞋企,国名老品牌。别的不说,就连现在山海市工业区的几个大厂老板回忆起自己的个人史,都得从一二十年前在温州澳尔康的设计部里做学徒开始说起。
裴父跟宋洲简短热络了两句,见他注意力一直被车间监控吸引,就让自己儿子先带他去看看生产。
宋洲终于进了电梯。
到这一刻他都还沉得住气。
但电梯到每一层都开门,频频有人进出,或者货物搬运。跟他同电梯的一个女工正在刷短视频,外放经典宫斗剧里,皇帝时隔几年去甘露寺探望废妃健步如飞的片段,脖子上的佛珠甩得飞起。她在电梯抵达四楼后出去,四楼又刚好有人往电梯里塞大小编织袋,宋洲跟那人说了这趟电梯要往上他们也不听,就是自顾自地搬东西。
电梯卡在了四楼。
宋洲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实在没忍住,冲出去走消防通道。裴俊祖气喘吁吁地跟在宋洲后面,也爬了两层楼梯,他内心热泪盈眶这桩买卖绝对稳了,宋总是一刻也等不急啊!
宋洲终于步入路尔德的车间。
大步跨入前他还捋了好久头发。裴俊祖慷慨激昂的介绍他基本上没认真听进去,直到顺着流水线来到尾端的打包区,看到不远处正忙碌的高云歌,这三年来的纷扰才消失,世界才明亮。
裴俊祖的讲解随着宋洲的脚步停顿,也卡壳了。
他顺着宋洲的目光看向高云歌,对,就那个自己记不住名字的打包工。他特意跟这个打包的强调过不要做些惹眼的动作,比如放音乐,怎么宋总还是看不顺眼,双目直勾勾盯着。
至于自己为什么要特意提一嘴……哦,想起来了!因为他之前在朋友厂里见过这个工人。
那是八月,盛夏。车间屋顶的通风管道三步路一个通风口往下吹冷风都不够散热,流水线上的男工全都打赤膊,只有他还套着件纯色短袖,在纸箱和纸盒间来回走动,被汗打得湿透也没脱掉。
他在一排不常用的鞋盒型号上放了个播放器,才手掌大,发出的声音却能响彻半个车间。全是些老歌,摇滚,粤语,还有民谣,通过粗制滥造的设备艰难地嘶哑出来,他跟着发泄了一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