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禅月一瞧见他,心头就一阵阵发软,想起上辈子的事来,越发觉得愧对这个养兄,她缓慢地坐在床榻边缘上,低着头去看养兄的伤。
养兄的伤在胸膛间,这几日间已经好了大半,较之寻常人好得更快——这是秦家军的特征。
秦家军吃过药效猛烈的毒药,这种毒药类似于有毒的仙丹,抗不过去就死了,扛过去了体质便会发生变化,比寻常人力气更大,不畏蛊毒,重伤之后也能快速恢复,常人一刀捅下去就会死,秦家军的人可以抗十来刀。
据说,曾经有秦家军的人吃了药,扛过去之后竟是凭空拔长了两寸之高呢。
秦禅月瞧见胸膛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便伸出手轻轻地上去摸了摸。
柔嫩纤细的脂肤擦过粗糙的血痂,带来一种奇异的痒意,使躺在床榻间的楚珩身体有片刻的紧绷。
厢房内摆着冰缸,门窗都掩着,不让冷气飘出去。
门窗一关,暑气与夏躁声便都被阻拦到了外头,这厢房之中便显得十分寂静,只有秦禅月坐在榻旁边的声音。
她细细的查过他的身子,偶尔还会伸手摸一摸伤口附近,碰见陈年老疤,还会轻轻地叹一口气。
柔软的绸缎轻轻动一下,他的心就也跟着动一下,她身上的那样轻那样柔的气息弥漫开来,落到他的身上,引来他一阵颤栗,他强大的、坚硬的身体突然间变成了一滩软泥,任由秦禅月来如何摆弄,他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能瘫软着,由着她来。
他是那样的爱着她,如果她愿意剥开他这一层盔甲,就能看到他为她澎湃的心脏,他因为她的每一次靠近而雀跃,就连呼吸都不争气的更快上两分。
但秦禅月丝毫没有发现。
她照常检查过楚珩的身子后,发觉伤势都快好了,可这人还不醒。
她将柔软的蚕丝被重新给楚珩盖上,轻轻地拍着他的被,想,上天怜她,叫她莫名其妙的重活了一世,也望她的大兄能安然醒来。
待到查过伤势,她便叫外头的人拿了肉粥过来,她要亲自喂楚珩食水。
楚珩昏迷,不能主动进食,只能以直通喉管的食勺喂一些软烂的肉粥,吃定然也是吃不了多少,不过几口便够了。
用过食水,便没什么可做的了,养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她就只能这么干巴巴的守着。
秦禅月百无聊赖,便去叫人寻来些供人消遣的话本和点心,往矮榻上一摆,她挑两个顺眼的软枕来倚上去,靠着矮塌看看话本打发时间。
她就这样守着养兄,等养兄醒来了,她也能第一个知道。
——
厢房里的冰气十足,沁到人身上十分舒服,秦禅月脱了珍珠履,舒展身子,半斜倚靠在矮榻上瞧话本,瞧着瞧着,人便渐渐有了几分睡意。
那时候正是午后时候。
门窗虽然关着,但依旧有淡淡的一层日光从窗外落进来,将房内的一切照的分毫毕现。
镇南王向来简朴,这屋子里都没有多余的装饰,进门正对大床,临窗摆着一个矮榻,矮榻对面贴墙放着一个办公用的书案,连个屏风都没有,一眼看去毫无装饰,更别提什么香炉高脚架波斯地毯了。
这屋子里唯一算的上奢华的,只有矮榻上的夫人。
夫人今日穿了一身明蓝色的衣裙,裙摆潋滟的垂在矮榻上,四周的一切都显得黯淡,唯有她明媚浓艳,淡淡的光华落到她的身上,像是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她一动,裙摆上的褶皱便如水光一样活了起来,当她微微昂起头时,光影在她的面上雀跃,像是一场会动的画,岁月勾勒的每一笔,都有神的偏爱。
当她静默时,那艳丽中便又生出淡淡的静美,像是成了精的花妖,将艳丽与天真杂糅在一张脸上,凶狠起来也那样可爱,让人挪不开目光。
花妖并不爱读书,翻过手中的书页,不过两页,便晃了晃脑袋,渐渐便倒在了榻上。
四周太静了,没有任何声响,那纤细的指甲轻轻一松,手中的话本子便“啪嗒”一声从她的手中滑落,跌到了地上去。
随着“啪嗒”一声响,床榻间的男人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睁开眼时,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一道浅浅的呼吸声响起,他慢慢坐起身来,目光便落向了矮榻上躺着的秦禅月的身上。
秦禅月睡得毫不设防,在矮榻上随心所欲的滚,那乌黑的鬓发早都散开,发鬓间插着的蓝色绣球花一半淹没在流水一样的墨发中,只隐隐绰绰的露出几朵花瓣,正映在她的脸蛋旁。
她睡得熟极了,淡淡的阳光落到她的面上,使她看起来像是发着光的,高大挺拔的镇南王站在她的面前,竟挪不开目光,生怕看一眼,她便突然消失了。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近的看过她了。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午后,她不与他吵闹,不嫌他烦人,就躺在这里静静地守着他,他的记忆突然间被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们幼时,也曾有过很多很多个这样的午后。
在很久之前,秦家人还不曾都战死在沙场上的时候,楚珩被秦府收养,养在秦府中。
那时候秦禅月还小,因为在府中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玩儿,就会跑过来找他这个哥哥,兴许是因为他是新来的,她对他还有点兴趣。
他那时候刚失去所有亲人——他的父亲是秦家军,母亲死于战乱,几乎与柳烟黛相差无几。
战乱之下,这样的孩童很多,秦将军都会在军中收留,将他们养大,男的养大了去当兵,女的养大了给她们一块地安置,总之不能叫他们没有依靠,因他是亲兵之子,他父又替秦将军以命相抵,所以他才被秦将军亲自收留,定为养子。
那时候的他刚受重创,尚还不能接受亲人离去的悲痛,故而沉默寡言,每日浑浑噩噩,不与人言谈,只一日又一日的坐在屋中看兵书。
他身上背着与南疆的仇,所以他汲取着每一丝力量,迫不及待的想让他自己成长,想去进入秦家军,想去砍下南疆人的头颅。
他亲人的离去带走了他的魂魄,只剩下仇恨撑着他空洞洞的皮囊,脚下是由恨意堆积出来的,腥臭的淤泥,淹没着他。
他就像是一颗早已经死去多年的木,留在沼泽里,树芯早已经被虫子蛀空,从外面看还立着,外人以为他明年春天还会发芽,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里到外都死了。
那时候,偌大的秦府有很多人,很多事,没什么人来顾得上他,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就行,大多数人都习惯了他的沉默少言,他也静默的死着,从不曾去与外界开口。
在他死着的时候,只有秦禅月会来找他。
她吵吵嚷嚷,要跟每一个人说上很多话,他不擅长应对比他小很多的小姑娘,所以多数依旧是坐在案后看书,秦禅月最开始见他还有些拘谨,后来渐渐便压不住性子,总与他说话。
他是个闷葫芦,不说话,但也不影响她,她很能说,常常是他跪在案后读书,她躺在矮榻上说话,她也有很多有趣的事儿说,说谁家的公子哥儿骑马被马踢了,谁家的嫡女与次女争头花没争过,谁家的庶子读书好,日后说不准能做官,还说谁家与谁家定了亲。
说到“定亲”的时候,那年岁还小的姑娘面上浮起几丝红晕,手掌托着自己的脸颊,呢喃着说:“我要找一个全长安最好的男子。”
那时候还是少年的楚珩跪坐在案后,单薄的脊背紧紧地挺着,手里捧着书,还是不说话,只是却在心里想,全长安最好的男子是什么样呢?
是文能提笔上官场,还是武能拿枪下南疆?是应该长一张水月观音的脸,还是应该会笔墨丹青?
这世间的男子千千万,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