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分享她的痛苦,但却无法感受。那些痛苦在他虚无的身体里转瞬消散,而永远无法传达停留。
段玉楼怀中拥抱着彤华,安静地想着当初那一段短暂的人间旧事。
他在青冥山上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十分的温暖热闹。久游的大师兄回到了师门,大家从小一起长大,此刻也团团圆圆地聚在一起。
裴玉川回来后和师父白及在房中说的那些话,那些关于白沫涵的话,段玉楼不是有意偷听,但确实是听了个分明。
当晚他们出去放烟火,他就缩在房间里,和四师兄辛玉言下棋。
他心不在焉,沉默寡言的辛玉言抬头看他一眼,问:“大师兄和师父说话,你都听到什么了?”
他声音不大,隐在鞭炮声中,也就只有段玉楼勉强听见。
段玉楼落下一子,不想多说:“没什么。”
辛玉言便道:“既然要装作没什么,那就装得像一些。如此魂不守舍,也就只有那帮蠢得没心眼儿的才能被你糊弄过去。”
段玉楼沉默。这位四师兄,平素不爱说话,这一张口,倒是颇为毒舌。
段玉楼揉揉鼻子,问道:“我从前,是否与她走得太近了?”
辛玉言抬头瞥他一眼:“怎么?师父要嫁小七?”
段玉楼:???
这是怎么猜出来的?
辛玉言看他脸色,便知自己猜对了,又低下头去看棋,平淡道:“小七到底不是正经选中的修灵者,承不了青冥师业。师父一贯疼她,想给她寻个好归宿,也是常情。大师兄此次收徒,显见得日后要留守山门,叫他娶了小七,岂不比嫁出去令人放心?”
青冥弟子,以凡人之躯修通灵之道,若能在身死前破解关窍,当可立地飞升成仙。
虽百余年来,未曾有人成功飞升,但修灵之道,却的确是上品道义,对修习者的根骨也颇有要求。
白沫涵的根骨是好的,但白及不忍她舍却今世来生,不曾引她入修灵道。
她一个女子,不好入世去做谋臣,将来也没有飞升的机会。就算要碌碌此生,白及也要为她寻条安稳的后路。
理是如此没错,只是——段玉楼撇撇嘴:“妹妹变成嫂子,到底奇怪?”
奇什么怪?奇怪什么?
裴玉川出身高门,又是如此人品,白及看中他,有什么好奇怪?
辛玉言道:“待正月一过,二师兄也要下山了。”
他看出段玉楼心不在焉,输棋已是早晚之间,便把棋子一撂,道:“咱们师兄弟几个,也到散的时候了——”
段玉楼怔然看他施施然起身,问:“怎么走了?”
辛玉言打个哈欠:“话说多了累,回去先睡了。”
窗开着,段玉楼透过廊下灯笼晦涩的光影,看得见院中人笑闹的身影。白沫涵穿着一身红色小袄,美丽的面目被烟火衬得忽明忽暗。
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她从小就最依赖自己,他想要避着她,却怎么都避不开她。他的眼神哪怕刻意地避过她所在的方向,余光依旧可以看清她的一切动作。
她像本身就生长于他的生命里,那般自然又轻易地便可以吸引他的全部注意。
少年的段玉楼不会有庸人自扰的烦恼,如果避不开她,那就不必去避。他放任她出现在自己的身旁,那种强行从身体中剥离一部分的异样感觉才逐渐消失。
他变得正常了。
可是没过多久,他却又发现白沫涵不一样了。她似乎长大了,也开始慢慢在意自己的容貌,师兄们下山采买时,会开始给她带些美丽的簪环,而她也开始将那些华而不实的装饰戴在发上。
她的变化叫他觉得有些新奇的陌生,那次练剑帮她擦掉唇边糕点渣滓的时候,他的指腹在她唇上蹭下了一点殷红的唇脂。
从前青冥山没有人会特意给白沫涵买这些东西,约莫都是这回裴玉川给带回来的。
他这次明白了。
他不是不在乎了,而是刻意忽略了。这就好比一根鱼刺停留在了他的喉间,始终不曾彻底咽下,也许他会暂时因为其他事情忘记,但他只要饮水吃饭,就一定能感觉到那种不适。
这并不致命,只是让他连日常都不好受。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段玉楼近乎于慌不择路地离开了青冥山。
他流浪四方,见过很多人与事,意外停留在了赵琬身边。他陪她去了薛国再返回赵国,为她上了战场,为她九死一生,再一路乔装兵士,从赵国走到薛国,在王城外送别赵琬。
待他从兵营脱身的时候,已是晚上,他又变回了清爽的少年,穿着月白色的清爽衣袍,轻快地走在薛国王都的街上。
王宫的婚礼正在举行,城中繁华又喧闹,他逆着人群走,离身后巍峨的薛国王宫越来越远。
赵琬就此远离他的生命,而白沫涵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她追了自己一路,看过他与赵琬的所有,却仍旧没有离开。
她也穿着红衣,没有赵琬的嫁衣那样繁复端庄,却美丽无比。
段玉楼一时怔住了,人海茫茫,灯火点点,他被这样美丽的她迷住了眼。
他不得不承认,记忆里一直像个小孩子的师妹,也长成了独一无二的美人。
他才要开口问她怎么还在这里,她已扬着笑脸走近他,十分自如地拉住他的手腕,说道:“我肚子饿了,咱们吃饭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