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固然可以赌谭闻秋看重转生胜过屠城,赌她不会轻易发动血屠大阵……可这就相当于将三十五万人的命系于敌人一念之间,将谭国的命运寄托在诡异莫测的妖魔之心上。”
“不能决定如何生,起码要决定如何死。”她眼角有泪痕划过,“作为国君,我既无法为百姓谋生路,便要做到与百姓共存亡。”
商悯深吸一口气,在这一瞬间,她无比理解谭桢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比无能更可怕的是怯懦,比不能更恐怖的是“不敢”!不敢做决定,害怕做错误的决定,每一道命令都关乎国运,每一项决策都牵动几十万人的生命,如果对了,自然皆大欢喜……如果错了,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那么责任谁来承担?
不做决定,就永远不会错。不去做任何多余的事,出事后也不必承担首过。
谭桢当然也怕自己做错决定,也更加明白做错决定会导致什么样恐怖的后果……于是,她也做好了承担错误的心理准备。即,付出自己的生命。
身无他物,唯有一死。
如果谭桢什么都不做,就那么稳坐峪州城,等待谭闻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动血屠大阵,几十万人身死,后世或许会评价为“谭公不查,以致酿成灾祸”。一旦谭桢动了,做出了迁都的决定,而谭闻秋提前发觉,发动了血屠大阵,旁人则可能会说“谭公鲁莽,惊动妖孽,招致大祸”。
一个是失察,一个是主责。
“谭公不能死。若你与全城百姓共存亡,死在了峪州血屠大阵之中,你会获得什么?”商悯面无表情,冷静发问,“请你想想,告诉我。”
谭桢一愕,竟然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
会获得什么?她从未想过获得什么……只是她想,人总是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的。
“你死了什么都无法获得,甚至不一定能留下忠义为国的名声。”商悯道,“你为自己的错误负了责,谭闻秋失去了一个大敌,峪州没了三十多万人口,除此之外什么都无法获得。你的死,不能带来弥补,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更不能让死人复活,只会让谭国的伤痕变得愈加深刻。”
“谭桢,听我一劝。假使屠城发生,你也不能死,你得咬牙活着。”
谭桢茫然问:“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活?”
“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选死选活的本质,是如何为此事担责,以何种方式弥补错误。”商悯平静地直视她的双眼,“旁的大道理我不去讲,你也是明白的。我只讲那么一句——你要是死了,你指望谁替死掉的谭国人报仇?谭国的残兵败将们?还是我身后的武国?”
“莫要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你不是早就明白的吗?”
商悯钦佩守城而死的将领,钦佩以身殉国的君主,但前提是他们的死确有意义,不管是在表达宁死不屈的精神,还是不愿摇尾乞怜的风骨,这都是有意义的,是对敌人的深刻嘲讽。
可是谭桢殉国,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他日史书留名,或许会寥寥几笔写上“谭公仁厚爱民”之类赞扬的话,然除此之外呢?
“两眼一闭是最简单的事情,只要想,现在就能闭。对抗妖魔是最难的,不是两眼一闭就能完成的。许多百姓的眼已经闭上了,谭桢,你的眼睛也要闭上吗?”商悯如此问,“让他们死而瞑目,才是你该做的事。”
谭桢默然良久,“竟被比我小的孩子教育了……”
倒像是,回到了父亲还活着的时候。
商悯劝她必要时带兵流亡,和劝她不要殉城,是基于同一个道理。
活着才有希望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仇人还活着,你却死无葬身之地,能甘心吗?不如抱此残躯拼上性命,哪怕只能咬下敌人的一块肉,也比什么都不做就死去要强!
然而对于谭桢来说,如果三十万百姓真的没了,她今后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蒙受着莫大的屈辱,背负着三十多万条性命,负重前行,苟延残喘。
其实时至今日,谭桢已经在背负人命了,战争进行的每一秒,征兵令下发的每一天,她都在为此深深地自责。
商悯迟疑片刻,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像要为她传递力量。
“为什么是仁善之人在为战争背负罪孽?谭桢,你又不是发动攻谭之战的罪魁祸首,你寝食难安,谭闻秋却高枕无忧,想到这一点,你更应该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好好活着,等待有朝一日,亲手将那妖孽拉下宝座。”
第196章
谭桢总算迸发出了一些斗志。
正如商悯所说, 她还有太多没有完成的事,某些责任只能她来背,某些事情只能她来做, 国君有国君要背负的东西。
她要背负的东西,不会随着她的死亡而转移到别人身上,只会因她的死亡而被埋葬。
某些事她不去做, 不会有人替她去做,所以她只能活着, 哪怕是苟活。
人族着实没有时间可以去浪费。
谭国更是各方势力角力的战场,谭国上下都被这巨大的漩涡裹挟着, 无法脱身。
“胡千面……”谭桢嘴里吐出来这个名字。
迷茫挣扎过后,该解决的事情依然要解决。妖魔在外头游荡,她们方才思考的是长远之事……虽然或许并不长远, 而现在则要思考眼前之事。
“他不会离开谭国吧?”她声音低沉, “我们还要抓他吗?如果抓了他,谭闻秋会不会更受刺激?她本就想亲自来救, 而我们无法分辨这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也许她没打算来, 抓了胡千面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真的会来……”
商悯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这个问题自她得知谭闻秋想要亲自来西北之后就在心里面翻滚。
胡千面……如果胡千面没有离开西北……不,他当然不会离开。
因为涂玉安还没救出来。
哪怕他只能等待, 只能在峪州外围徘徊,他也不会离开,商悯比任何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多深。
如果胡千面没有走,那么要试着抓他吗?
如果抓到了他……如果抓到了他……
一道亮光似乎突然从眼前迸发, 商悯如遭雷击,愣在了当场, 紧接着来到她脑海中的是狂喜。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拖延的办法,蒙蔽谭闻秋的办法,我们不一定能完全骗住她,但一定可以让她来到的时间拖延那么一段时间,哪怕只有几天!”
极度的亢奋让商悯脸上表情都有点变形了,她跳了起来,简直想要大笑三声。
谭桢对她投以震惊迷惑的目光,没忘记问:“什么办法?你倒是快说啊!”
“抓到胡千面,活捉!必须一击必中,快到极致,不给他任何联络外界的机会!”商悯微微咬了下牙,却又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这让她脸上的表情带了一分若有若无的狂,“胡千面和谭闻秋必然是有及时联络手段的……抓到他,掌握他们的联络手段,就可以据此布局……”
谭桢忍不住皱眉,“抓到他又有何用,难不成我们还能扮成胡千面去联络谭闻秋,让她相信涂玉安已经被他救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