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腾微一抬眼,正好与若缘四目相对。他收敛心神,训斥卢彻:“管好你的眼睛,别老盯着你嫂子!你嫂子是五公主,你若轻慢了她,我必饶不了你!”
“兄长息怒!”卢彻连连赔罪,“我没见过嫂子,就想多瞧她两眼。兄长一说,我再不敢多看了。我要是再多看一次嫂子,您就当众扇我耳光呗。”
卢腾叹了口气:“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不想跟你动粗。你好歹是我的弟弟,咱家上下几百口人,谁不盼着你学好?”
卢彻道:“兄长教训的是。”
话音未落,卢腾转身便走,并未过问卢彻的难处。
纷飞的大雪渐渐转小了,窗外一排排的梅树沾着雪色,红花与绿萼同香,白雪与淡蕊交映,很是清雅素净。
卫国公与几位官员聚在一处,完完全全地沉浸于作诗吟词。
翰林院的才子新秀朴月梭出口成章,引得众人交口称颂,卫国公连说三个“好”字,当即命人把朴月梭的诗作誊抄到纸上,装裱成轴。
朴月梭客气地推拒了一番。
卫国公仍然对他赞不绝口:“朴公子学问渊博,文采斐然,寥寥数语便写出了旷然的意境,妙哉,妙哉,真有极好的才学,老夫远不能及也。”
朴月梭是京城朴家的公子,也是四公主华瑶的表哥。他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现任职于翰林院,常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
朴月梭的相貌俊秀绝伦,谈吐举止也很优雅斯文:“承蒙国公爷抬举,晚生万不敢当。国公爷是擅风雅、极豪迈的人,吟诗作画一挥而就,往往是情见于诗、情见于画,可见真情真景。”
卫国公一向热衷于附庸风雅。他读过许多名家名作,品味极高,但他自己的文字功底平平无奇,谁都知道他写不出好诗,朴月梭却称赞他有真情实意。他高兴之余,只觉朴月梭圆滑世故、八面玲珑,对待朴月梭更是十分的友善宽厚。
那一厢的卢彻见了,心里越发郁闷。
卫国公是卢彻的父亲。
朴月梭是华瑶的姘头。
而今,卫国公与朴月梭交好,深深地刺伤了卢彻的自尊。
自从那一年,卢彻得罪了华瑶,卫国公再没给过卢彻好脸色。卢彻上哪儿说理去?
卢彻静立片刻,转去了走廊上,等到他的堂哥卢腾去另一个房间解手,他快步跟上卢腾,又求了一回:“兄长!您救救我的命吧!”
他们二人一同进了一间净室,卢腾才问:“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兄长,你行行好,借我一点钱吧,”卢彻搓着手,恳切道,“兄长,自从我得罪了三公主和四公主,爹怎么看我都不顺眼,动辄侮辱!动辄打骂!我在国公府多待一天就是活受罪!”
他说:“我看中了一套大宅子,只差八百银元,便能凑齐了。兄长,你姑且借我八百银元,待我把一处田产卖了,周转开了,我立即把钱还你。”
卢腾正在犹豫,卢彻指天发誓:“你借我八百,我还你八千!咱们去票号,立个字据,白字黑纸,抵赖不得!不出一个月,我就把钱还你,如何?多给的七千五百银元,就当是我错过你婚宴的礼金!”
“我也没钱,”卢腾含混不清道,“钱都在你嫂子手里。”
卢彻脸色发红:“卢腾!卢大公子!您不借钱,就直说您不想借!八百你拿不出来?八百银元的体己钱也没有?!你娶了老婆,忘了兄弟,哪儿顾得上兄弟死活!合着都是我活该!我惹了公主,活该被打死!活该做不了人!活该这辈子就废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狠狠地戳着自己的心窝:“你晓不晓得,京城那帮公子哥儿怎么骂我?他们骂我是断腿儿的癞□□,想吃天鹅肉!不配给顾川柏、谢云潇提鞋!谁知道我经历过什么灾祸?!四公主华瑶血口喷人,我没挨着她一根手指,她非说我要弄她!我弄个屁!我弄个屁!!三公主更是个疯婆子,比华瑶更疯!不分青红皂白就虐打我!打断了我一双腿,我有多痛!有多痛!!痛得一颗心碎成了八瓣儿,早都不想活了!!!!”
说到此处,卢彻已是声泪俱下。
卢腾发了一回怔,竟像不曾认识卢彻一般,缓声问道:“既是误会一场,你为什么不跟两位公主解释清楚?两位公主都不是不讲理的人。”
卢彻含泪道:“公主是高贵的皇族。公主说咱有罪,咱就有罪。公主要咱认罪,咱就得跪下来磕头认罪。但凡有一丁点忤逆,好一顿乱棍伺候!兄长,你也晓得,我读书读不好,习武习不好,又爱吃花酒、逛花市,名声比不过华瑶和方谨,她二人就算活活将我打死,我落到阎王庙里,我都不敢找人评理!我这辈子最大的罪,就是没有投生到皇家!我没法儿也没胆儿跟公主论理!”
卢彻这一番哭诉,隐隐说动了卢腾。
前段日子,若缘囊中羞涩,私下联络过三公主,可惜三公主并未理睬她。三公主作为长姐,对妹妹不够仗义,而卢腾倒是可以帮一次卢彻。
卢腾把他的一枚玉佩交给了卢彻:“拿去当铺抵押,至少值一千银元。”
卢彻大喜过望。他回了书房,立下两张字据,要在一个月内归还卢腾一万银元。卢腾推脱不要,卢彻忙说:“兄长,我欠你礼金没给呢。你娶了公主,礼金不多给点儿,我心里过意不去。”
卢腾方才收下了字据。
暮色四合,天也越
来越冷了。趁着此时降雪已停,卫国公府上不少客人都准备打道回府,众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暖阁,行到一汪湖泊的附近,湖面暂未凝结,漂浮着细碎的冰晶,掩映着斜红淡蕊的梅林,馥馥香香,恰似画中仙境。
若缘心道,这一座卫国公府,远比她的五公主府更有富贵气象。
她跟随众人脚步,绕过那一片湖泊,距离湖畔还有一段距离,冷不防一道猛力击打她的后背。雪天路滑,她站不稳,半个身子向外倾倒,偷袭她的武者又发出一招,恰似隔空打牛,正正好好地击中她的胳膊。
若缘满嘴鲜血,骨头疼得快要裂开,失足跌进了冰冷的湖面。
今日若缘出行,只带了两个侍卫。她养不起武功高手——按理来说,公主年满八岁时,镇抚司应当为她配备贴身侍卫,但她没有这样的优待。她总是被皇族遗忘在角落。
若缘的伤口被水一泡,前胸后背疼得麻木。头顶的凤钗掉了,沉入湖底,她越发的心疼起来,那是她最好的首饰,太后赏赐的……刺骨的冰水冲入她的鼻管、耳孔、眼球。
她水性不好,武功也弱,只能睁大双目,沉浮在水面之下,亲眼看着自己如何被淹死。
泪水一瞬涌出眼眶,闭目之前,她心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此生一直在忍苦忍痛。她恨皇帝,恨皇后,恨她的兄弟姐妹,恨这世上所有人!若无强权在手,生不如死,人不如狗!
*
虞州的冬风刮得格外凛冽,寒霜爬满了山间一条大路,战马的铁蹄都被冻得发寒。
或许是因为华瑶正处于逃亡途中,她总觉得,虞州的冬天比凉州更冷。
她领着五百多名骑兵,在深山老林中走了整整一天一夜,兵将们早已疲惫不堪,她终于找到一处易守难攻的山坳,当即下令道:“在此扎营!”
众多兵将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华瑶也有点累了,但她没显露一丝一毫的疲态。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