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三的后背不由得冒出一片冷汗。
她垂首,停笔,昏黄的灯光洒进她的双目,宣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变得更加模糊。她叹了一口气,心底的烦闷久久挥之不去。
月亮升过山峰,照在层峦叠嶂的山谷间,天地万物仿佛安静了许多。
秦三房中灯火尚明,灯光从窗纱里透出来,把秦三的影子投落在地。
华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她轻轻地踩住那一道影子,秦三也抬起头来,隔着一扇半开的窗户,她们二人的视线交汇了。
秦三还没开口,华瑶就对她笑了一下:“这么晚了,你还在忙公事,真是辛苦了。”
华瑶的语气十分随和,就像是秦三的朋友,秦三却不敢掉以轻心。她知道华瑶的性情狡猾善变,华瑶对她越是亲切,她的头脑就越清醒,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便会落入华瑶为她准备的陷阱。
夜已深沉,乌云低垂,凉风扫荡着山谷,吹来一阵潮湿的雾气,远处的山林都变得模糊了。
华瑶独自站在窗前,衣袖在幽暗的夜色中飘浮,只是一双眼睛沉静如水,毫无情绪地盯着秦三,不喜也不怒,仿佛一具冰冷的雕像,透过漆黑的瞳仁,观望秦三的一举一动。
华瑶的武功不及秦三高强。但是,秦三对上华瑶的目光,却有些发怵,她实在是不知道华瑶的本性如何,有时候,她觉得华瑶平易近人,有时候,她又觉得华瑶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黑豹寨的土匪何其凶残?华瑶能在一个月之内收服土匪,必定施展了异常狠辣的手段。
今夜秦三带兵刺杀华瑶,反被华瑶的一番话说服,跟着华瑶来到了黑豹寨,亲眼看见了葛巾私通贼寇的证据。
葛巾贪赃枉法,残害平民,死一百次都不为过,倘若葛巾的主子是皇后,那皇后的罪孽该有多重,皇后和华瑶又有什么纠纷?皇帝整整三个月没上朝,朝野议论纷纷,京城的党争是否已经牵连了虞州?
秦三越是细想,心头越是烦躁。她喉咙发紧,哑声说:“殿下,天色不早了,若无要事,请您先回吧。”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华瑶抱拳作礼。
华瑶也察觉了秦三的戒备之意。她提起一盏灯笼,把明亮的火光照到窗台上。
秦三勉强摆出一副平静的神色,华瑶忽然笑了一声:“你别怕我啊,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华瑶的笑意未达眼底,又微微地低下头,半是感慨、半是惋叹道:“其实你很赞成葛巾的那句话吧,你也觉得,所谓的高阳皇族,无非是平民供养的吸血虫。”
秦三面朝着华瑶,原本就有些局促不安,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怎料华瑶已经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
今晚秦三喝了许多酒,反应不比平时敏捷,这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如何应答,干脆放低姿态,恭维道:“殿下,您真是折煞我了。您解救了寨子里的人质,比我们这些官兵来得及时,您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我们虞州官兵才是没孵化的虫卵,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这一段话,乃是秦三脱口而出。当她讲到最后一句,她自己也被说服了,怔怔地瞧着华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华瑶好像很理解秦三,甚至为秦三找了个理由:“虽然你是虞州的武官,但你没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即便你知道山海县有一群下三滥的土匪,朝廷不让你发兵,你也只能一忍再忍,不是吗?”
华瑶还说:“就算你是烂泥巴,泥巴也能做塑像,塑像也能化金身呢。”
秦三的胸膛微有起伏。她吞咽一口唾沫,张了张嘴,硬是挤出一句:“公主殿下,您的见识和才学远比我强的多了,哪怕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在您的面前妄议朝政。”
华瑶调侃道:“不久之前,你还想杀我呢,怎么现在连几句话都不敢说了?”她把一盏红灯笼挑得更高,照得秦三满面红光。
秦三抬手抹了一把脸,眼前的光影猛地一晃,寒冷的夜风扑了她满身,她侧目一看,竟然看到了华瑶翻窗进屋——这种行径是很粗鲁的,就像土匪趁夜打劫。
秦三的手腕不由得一紧,牢牢地握住了长缨枪。她在战场挥刀杀敌的时候,也有这样的闯劲,那是一种不进则退的锐意奋发。
华瑶与秦三保持着一丈距离。秦三的神色愈发紧绷,华瑶的语气还是轻轻松松的:“我对你没有敌意,只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黑豹寨毕竟是华瑶的地盘,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华瑶不仅是真龙,还是盘踞一方的猛蛇。秦三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便附和道:“何事?”
华瑶的叹息声分外轻柔:“父皇已经三个月没上朝了,我也不知道如今的朝政是谁在把持。秦州巡抚、按察副使、巡按御史都被叛军杀害了,官兵平叛失败,战事越来越惨烈,战火迟早会烧到虞州,特别是与秦州相邻的山海县。但是,山海县的军备不足,危机四伏,就连这个寨子里的土匪也没有完全归顺于朝廷……”
秦三打断了她的话:“卑职斗胆,要劝您一句,即便您心里有天大的志向,您也得先低下头,看看您的脚底有没有泥巴坑。”
秦三是个聪明人。她一听华瑶提起“归顺”二字,就知道华瑶想从她这里借兵,但她对华瑶根本没有信任之情,断不会服从华瑶的命令。
华瑶要她平定叛乱,她踌躇不前。葛巾要她暗杀华瑶,她犹豫不决。归其根本,均是因为她不仅想保全自己,还想保全她手底下的兵。她愿意为国为民慷慨赴死,但她不愿沦为皇权倾轧之下的断肢残骸。
“平叛”和“造反”的差别,只在一念之间。
秦三提醒华瑶注意脚下,其实就是想说,华瑶已经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无论华瑶的初衷是什么,只要华瑶贸然发兵,那华瑶必将被骂作“乱臣贼子”,朝野内外都会有无数人盼着她死。
华瑶明知秦三的意思,却还是抬起一只脚,踩了踩坚硬的地板。
地上铺着一层水磨青砖,砖石的颜色是灰中泛青、青中泛光,刻着莲花缠枝的雕纹,品质当属上乘,放眼整个虞州,只有官窑才能造得出这样雅致的石砖。
适合烧砖的黄黏土是虞州的特产,又因为虞州位于东江的北侧,距离京城很近,水运极为发达,自从大梁朝开国以来,虞州的官窑便专门为京城制作工建所需的砖瓦。
华瑶清楚地记得,京城顺天府的地板,也是用同样的水磨青砖砌成。说来好笑,这虞州的黑豹寨,和京城的顺天府,竟然有相似的装潢。
即使华瑶见多识广,此时此刻,她也难免感到一丝恍惚。
君与臣,官与民,正与邪,善与恶的界限,就像青石砖上的阴影一样模糊不清。
华瑶低叹道:“我当然希望我的脚下只有康庄大道,可惜世道衰微,民生凋敝,豪强兼并,战火四起,家国的根基不稳,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逃荒落难的平民。四海八荒之内,五合六道之中,哪里找的出一块净土?满朝三千文武,大大小小的官员,只要踏进了官场,谁不是自堕污泥?打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全身而退了。”
华瑶眼里的光,映着明月,清亮得像宝石一样。但她说出口的话,却是一把锋利的剑,狠狠刺破了秦三的伪装。
秦三哑然失笑。
过了片刻,秦三才开口道:“您和我说这些也没用,我一个屁大点的武官,四书五经都没读过的大老粗,真看不懂你们弯弯绕绕的心思……”
华瑶一语惊人:“你会写字,这就够了,至于四书五经,也没必要去细究。”
秦三忍不住说:“天底下的读书人,不都在钻研四书五经?科举考试,考得就是孔孟之道。”
华瑶却说:“科举的各种制度,早就应当改革一番。行政立法,治国兴邦,需要的是真知灼见,但是,不少读书人沉迷于古文经义,他们的所学所好,多半艰深晦涩,达不到‘学以致用’的目的,更不可能开化民众。”
秦三松开了手中的长缨枪,落座于一把梨木镌花椅上。她抿了一下嘴唇,连一个反驳的字都讲不出来,因为她确实看不起迂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