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好歹先看一下,是什么衣服。”
打开锦袱,苇儿先吃了一惊:锦袱里一团白亮亮,抖开细看,是一件素白棉布面羊皮里子的氅衣,还有一件深青里子灰白面儿的披风。毫不贵重,不像是赏赐,白色更是宫里的忌讳颜色。但乾隆既然有旨,就是必须遵守的,苇儿正在担心怎么和冰儿说,冰儿却定定地瞪着这一身衣服,好一会儿明白过来似的:“快给我穿上!”
到了神武门,乾隆已经在那里等了。只见他戴着青狐皮帽,辫稍上打着红丝穗,身着淡青灰色缎面灰鼠皮长衫,罩着青色寿字缎黑狐皮里子马褂,外面套着靛蓝色野鸭毛织金披风,衬着厚厚的貂嗉里子,神色凝重,正迎风而立。“皇阿玛?”
这样的呼唤已经很久不闻了。乾隆转头看冰儿:她依然很瘦,面色苍白,两颊冻得有些发紫,不过调养了这许久,总归有些常人的颜色了;浑身素白,只剩发髻眉眼乌黑,发丝和睫毛迎着冷风瑟瑟发抖,人显得凄凉万状又冷艳非常。乾隆从心底里长叹了一声,竟亲自上前,站在忘了行礼的冰儿面前,心疼地说:“虽然叫你穿赏赐的衣服,也不应该只穿这么点。这样的天气,冻坏了身子怎么得了?”冰儿潭水般的眸子在乾隆脸上一轮,旋即被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光彩,乾隆握住她冻得冰凉的小手:“跟朕过来。”就把她引到了一辆青呢骡车上。
车上父女两人各自望着窗外,一路竟无一语。冰儿眼睛向外,神思却不知在何方,只等骡车停了,才隐隐记得一路而来的遍地雪泥、荒芜雪村。她跳下马车,远处隐隐可见寺庙的姜黄色墙壁,顶着雪盖,微闻钟声和梵音;四周是片小树林子,有的树已经秃了,枝干犹如珊瑚琼枝;有的树还覆盖着厚厚的叶子,积着厚厚的雪,风一吹就簌簌下落,遍地晶莹。她茫然地看着这一片水晶世界,乾隆已来到她身边:“别站着傻看了,去那边吧。”
冰儿这才发现这里其实是一片义冢,零零落落散着墓碑。不远处的松柏掩映间有高起的雪垛,疑惑地走近细看才发现是一块墓碑,方方正正的青石碑四周简单雕饰着云纹,而正中的碑文竟然是:“姑苏慕容业之墓”,此外无一余字。冰儿看看墓碑,又看看乾隆,一切都明白了,立刻觉得喉咙口似乎被什么挤压着,一会儿连胸口都充满了这种挤压感,难以呼吸却又无比畅快。酸、甜、苦、辣,似打翻了一般搅和在心间;喜、悲、哀、乐忽而从脚底窜起,忽而又从头顶压下;悲怆、酸楚、哀恸种种交替,激得身体就似这天气一般又冷又干又涩。战栗颤抖了好一会儿,冰儿屈膝跪在碑石边,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觉得心口发胀,呼吸都不顺畅起来,青灰色的碑石离得那么近,一个个填红的字都已经看不清,只一团团红色渗在眼睛里。冰儿伸手轻触着那红色,冷冰冰的,手指都冻得没有了知觉,可指尖一点点下移,仿佛触到了慕容业紫赯色峻峭的脸颊,仿佛触到了他鹰翼一般浓密直硬的双眉,仿佛触到了他刚毅粗糙却温暖的嘴唇……一时间,他的微笑,他的热吻,他急切的关心,他只在她身旁才会流露出的孩子气,让人迷醉沉溺……
冰儿猛然惊觉,他再也不在了。
心里突然抽空了,两行温热沿着颧骨滑到颊边,立刻变成冰冷,凝在脸上。嘴角尝到那微微的咸味,仿佛触发了什么,眼睛受不了控制,泪水成串地滑落下来,心里郁结的烦闷和悲伤突然直朝胸口翻涌上来,冰儿抱住冰冷的碑石大声痛哭了起来,此时的她似乎已经不是在哀悼慕容业,更多的是一种发泄,发泄满腔久已不宣的惆怅情感,发泄对人生命运无常的仍不屈服。
不知哭了多久,冰儿只觉得心中的苦水倒尽了,眼前金花乱冒,浑身瘫软无力,但头脑中是一片久违的平静与清爽。她突然渴望有一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把自己扶起来、拥抱住,可回头时,乾隆冷漠地远远站着,闭目不视;只有两个小太监走上来摆上一对白烛,燃上一束香火,又递来一杯水酒。冰儿强撑着跪直身子,把晶莹的水酒轻酹于地,眼泪如酒水一般莹莹洒下,在脸上留下一道道冰印子。
“不早了,该走了。”乾隆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处传来,冰儿靠着两个小太监的扶掖站直身体,双腿不知不觉已经冻得不能动了,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到了乾隆面前,未抬头她就感受到父亲的目光:温柔的,又是责备的;心疼的,又是无奈的;关切的,又是恼恨的……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和歉疚,乾隆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是突然地扑进乾隆怀里,呜呜大哭起来,哽咽的声音从乾隆的胸口闷闷地传过来:“……他不在了……他不在了……他不在了……”反反复复,只此一句……
声音不高,也不尖锐,却如钝刀一般拉着肉,有种撕心裂肺、凿入骨髓的痛楚。
滚热的泪水彻底融化了父女间阻隔的冰山。乾隆本是强压着恼怒,此时却感到心中酸软,他渐渐伸臂搂住冰儿瘦小的背脊,把这个磨人又可人的小东西紧紧拥在怀抱中,怀中传来阵阵寒凉,乾隆心里微微发痛,用自己披风里层那厚实的貂嗉裹住女儿,他知道,两人的冷战结束了,冰儿还是他绕膝承欢的乖女儿。当女儿的心思如小鸟般在外面飞倦时,他的怀抱永远是她最最温暖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