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过年早,快出正月了,还没有过六九,仍是天寒地冻的。英祥回到浅晖院,只见院子里那株樱花仍是光秃秃的纸条,芭蕉也没有叶子,院子当中摆放的太湖石上还留着前几天的积雪,颇显得萧条。进了自己的屋子,倒是一阵暖意,沉香味和着屋子里的水仙、梅花的清香,甘洌中带着凝重,让人周身舒泰。
见英祥的身影,蓝秋水不由浮起笑来,张罗着为他解开外头大衣裳,又唤玉妞泡茶、拿点心,笑吟吟问道:“今天晚点喝点热粥吧!我特为到大厨房要了一只鸭,拆了鸭架子熬的鸭粥,其余的唤人做了炉鸭烧饼,多多地撒了芝麻,香得那几个小丫头都流哈喇子。”
英祥看着蓝秋水虽然在笑,但是神色憔悴,瘦了好大一圈的可怜样子,心里十分不忍,想起平日劝解的话说了无数,她总是默默地听,含着泪点头应和,可任谁都看得出来,心里那块郁结是没那么容易解开的:自己被暗算丢了腹中孩子,正妻那里却得知有了身子,她对英祥的甜言蜜语、信誓旦旦不由就有了不信任——可不信任又怎么样?她地位低下,至今只是一个姨娘;她孤独万分,除了丈夫没有一个交心贴心的人;她也一样被三从四德桎梏着,“妒忌”是足以出妻的大罪。
英祥不知说什么才好,默默地握握她的手,温语道:“你太用心了!其实你这么劳累自己,我是心疼你的。”蓝秋水不由眼含泪光,移开目光道:“有些事情做,就不想那个孩子了。”“你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这句话劝完,英祥自己也觉得心里难过,好在突然想起找书的事情,倒是换个心思排解烦忧的法子。因不忍瘦成那样的蓝秋水劳动,英祥便自己到书架上翻找。
记得那书以前看过,不知何由放在书架的深处,当英祥欣喜地终于把书翻出来,打开函套,书页里飘飘悠悠落下一张纸片来。
“咦,这是什么?”英祥边问边弯腰捡起落地的薄薄纸片。这是一张常见的素色宣纸,裁成巴掌大小一块,还带着自己书房特有的沉水香气,上面密密麻麻,是娟秀的蝇头小楷,仔细一读,记的都是一些只言片语:“察哈尔兵三百”“喀尔喀兵二百”“西路乌兰固图勒”“东路乌里雅苏台”……英祥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虽只是些地名、数字,但却是自己还在军机处当差时,在与西线各封疆、将军通信时透露的军机,诚然如今已经过了扼要之时,但曾经,她写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
他回过头时,蓝秋水还是一脸茫然,英祥深吸了一口气,强抑着心头的惊惧和怒火,把纸片伸向蓝秋水:“你知道这是什么?”
蓝秋水接过一看,脸色略略有些惊惶,但也不是很害怕的样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不过是过去写的东西。”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蓝秋水见英祥神色异于往常,不由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掩着胸口“怦怦”乱跳的心脏道:“还是我干娘在世的时候,她跟我说她是喀尔喀人,家乡的亲人都上了战场,与叛党打仗,她心里急着想知道亲人的情况,却是没脚蟹,嘱咐我在伺候爷书房的时候,瞧着有关的语句告诉她些,聊解她心中的念想儿。”她见英祥脸色青黯,吓得心魂俱失,一个字也不敢隐瞒他:“我记性不好,有时候复杂的地名老记不住,就拿纸笔记下来给干娘看。”
“她要看这些,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干娘说,男人家不喜欢女人多管闲事,多说无益。只叫每次记下来的东西,及时烧掉。不知这张怎么……”蓝秋水说着,已经带了哭腔,“爷!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要是出什么事了,我一个人担着!”
英祥重重地喘息着,平抑着心头的躁气,他明白乌姨娘是怎么死的了,也明白自己怎么从军机处调到了武英殿。可是看着面前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爱自己爱得深切的人儿吓得颤抖不停,又甘愿为自己冒风险的样子,心里又着实不忍起来,他好好地深吸了几口气,才说:“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了,想来现在应该不至于有碍。这件事,咱们都烂在肚子里,我才能保你的平安。否则,我们就是两条命!去外头端个大些的火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