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则正道:“你将此事原原本本写来,写得好,便许你收赎——且缓几日也不要紧。”于是一旁的书办拿了一张毛边纸,一支略秃的羊毫笔,一个墨盒给英祥,英祥跪在地上,一手撑地按纸,一手抚平纸张,凝神构思了一会儿,执笔在墨盒中掭了掭笔尖,他略一皱眉,三指握住笔杆上端,悬空行腕,笔走龙蛇,写了起来。王德见他握笔姿势奇怪(1),在一旁蔑笑,邵则正却是有些吃惊。少顷,英祥写毕,见墨迹未干,又吹了吹,才膝行上前交给邵则正。
邵则正一看那字,笔走龙蛇,鸾翔凤翥,再看那文:
“窃闻《礼》义: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小人身系贫氓,家徒四壁,井晨不爨,夜床凄寒,虽身至下贱,然不敢稍有乱法之心,向以力役以资妻儿温饱。寒荆不习针黹,素以洗浣贴补家用,衣褐钗荆,养儿持家,亦称克勤克俭,未有觊觎非分之妄念。
“然家贫无粮,风邪备侵,犬子幼冲之龄,素质羸弱,身染瘰疬重疾,一时汤饮不进,吐泻不止,两日而气息奄然,小民访医而冀愈沉疴,奈何生活之艰难,囊无青蚨,医门何开?唯荆妻略通药理,惜乎良药值昂,坐视小儿三魂渺渺,长入幽冥之路。虽孩抱中物,然吾辈情之所钟,泣涕涟涟将所不免。儿殇母悲,白日无分,元夜何长,泪兼血垂,目与魂断。闻之不忍,岂惟夏日冬夜,哀痛直摧心肝!
“先,小人往庆康药铺求药四味,差钱数百文,乞恩暂赊,以备徐徐图之,王掌柜德称东家不许,逐出门肆;又称天晚打烊,不肯出售。隔日荆妻亦去买药,相与争执,反被詈辱,一时愤极,便奋拳相殴,致伤颜面,更有肩肘脱榫之忧,后虽归复,然争斗情形,无可辩驳。掷钱购药,亦不足数,固有抢掠之说,实则非矣!
“但念荆妻妇道无知,实非故意藐视王法,紊乱国宪。宥过无大,刑故无小,伏惟俯赐恩察。”(2)
虽说不上唾珠咳玉,然而情味真切,且满纸淋漓间尚夹杂泪痕,邵则正亦不由动容,遂道:“‘宥过无大,刑故无小。’诚哉斯言,《书》不我欺。既这样,赔退药钱,磕头赔罪,再罚你纳收赎的四百钱入公中。此判。”
英祥大喜过望,叩首道:“大人秦镜高悬!”
王德不服,大嚷道:“此间莫不是没有王法了么?”
邵则正大怒,但知道王德的东家便是兰溪城中赫赫有名的卢家,他小小县令,打狗必然要看主人脸色,忍了又忍,道:“你何苦跟妇人家相争!”算是打发了他。英祥见冰儿眼神阴郁,不过此时此地也不得不暂且低头,和她一起给王德磕了三个头。王德见有县令做主,也不敢太过,挓挲着手大大咧咧地受了礼,嘟囔了几句离开了,临了还没忘了对英祥道:“你少付几个钱的棒疮药罢!明儿我就来取赔的钱!”
英祥见此人小人形象尽出,也不屑于和他争执,只是向堂上又磕了一个头,扶起尚在饮泣的冰儿,离开公堂。不过转念便开始犯愁:虽然纳赎的钱允许暂缓,但就算缓了几天,自己又从哪里去借这么多钱?一时也恨自己平日好酒,把家中积蓄花得罄尽,没有保住儿子不说,差点连妻子都免不得受辱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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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冰儿默默地拾掇着奕霏的小衣裳,虽是粗粝的百家衣,自己缝制的手工也不大好,可睹物思人,倍觉心酸,小奕霏瘦瘦的小脸上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仿佛还在看着自己,仿佛还含着笑软糯地牙牙学语,只是此时,他只是裹在一领薄薄的草席中,浅浅埋葬在郊外坟茔——但凡没有失去过,都无法感受这种摧心肝的痛楚。英祥过来默默地从背后环抱着她,什么都没说,冰儿感觉耳后阵阵温暖的气息,颓然道:“他怨我们吗?”
英祥只觉眼睛一酸,愈发把冰儿搂紧了些:“他只会怨我。当爹的,什么都没有给他。”若一切没有发生,奕霏,也许正是众星捧月娇养在冰图郡王府里金枝玉叶的小王爷;他们俩,也绝不会给王德这样一个卑贱人物磕头赔罪——只是,一切因果皆有来处,英祥不敢多想,日子只能过一天算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