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慎思陶陶然饮尽了一小杯黄酒,咂咂嘴道:“还是不如我们家乡的女儿红甘醇。”
方鉴笑道:“故园之思罢了!”
钱慎思道:“故园之思多好!比伺候这位县太爷舒服多了!”众人会意,都是一笑,也不多言,举杯又尽了一杯。
方鉴道:“我这些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了,若论心肠,倒是前面的邵县令好,可惜宦场不顺,还是人太老实的缘故。但现在这位,又太不老实了,他以为他后台铁硬,其实我早知道他亦不过是用钱铺路罢了!”转脸对英祥道:“你也不用怕他和卢宝润。周祁愚蠢且贪婪,真敢动你,你叫家里人来找我,我手里有的是他的把柄,管叫他服服帖帖的!而卢宝润,他有他们家老太爷压着,老太爷虽然上头有人,但毕竟不能不顾名声。倒是你这么好的文采,读书又透,求个功名在身上,以后即便见到县太爷们,也不用下跪问安,算是有了个缙绅的身份。”
英祥迟疑道:“我外乡来的,到现在户籍上标的还是暂住,去哪里弄祖宗三代的身份来应考?”
钱慎思笑道:“你和邵大令一样老实!这年头,只要有钱,什么事情办不了?何况他现在已经是州同知,虽然没有实权,但好在人品不错,从不得罪人,帮个故友办个入籍,再冒个身份应考,不过知会一声,打个招呼,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其实到了场中,反而做不了假,所以一般人都蹭蹬在上头呢。你要是有那个天分,不妨一直考下去,将来不定谁是谁的上司,谁该参拜谁呢!”
一直往上考,英祥是想也不敢想的,真考到殿试,他还去面见乾隆,听候传胪不成?不过弄个生员的身份在身上,确实多了很多便利。他这段日子常常帮县令拟定生员们年考卷子,八股文没有做过也见过不少了,其实说穿了也不是多难的东西,练个几篇熟熟手估计也能考个八_九不离十。
方鉴见他沉吟不语,便又与钱慎思说几句闲话,英祥平素见他们俩总是淡淡的,这时才知道他们是不露声色的知己好友,一和气一严厉,一红脸一黑脸,在兰溪这些年,不光胥吏们不敢稍有欺凌的意思,连几任知县都不得不恭恭敬敬的。这也是之所以周祁一开始飞扬跋扈,他们就齐心辞差的原因。英祥也有些好奇,觉得不会就简单辞差那么便宜,不过开不出口来问人家的秘辛,倒是钱慎思,仿佛看出了英祥的心思一般,先举杯和他碰了碰,才笑眯眯说道:“希麟,我们这一年冷眼瞧你,确实是个端方的君子,且不会端方得执拗无能。所以,虽然相交淡如清水般,我们心里还是把你当自己人看待的。”方鉴亦是含笑点点头。
英祥心里不由有些感动,举杯道:“我一个后生小子,一路从下民走上来,多亏两位先生提携!今日薄酒,不成敬意啊!”
钱慎思笑道:“忘年交也是难得的!希麟小友,我们反正要走了,也不怕你知道,咱们这位周县令,做不长久了。你素来嘴严,我可以放心的告诉你。”
英祥凝神听来,才知道官场的这些龌龊奥秘。原来,衙门中上下应酬、里外开支,都有固定数目,钱粮师爷一任任相沿下来,不敢稍有增减;而钱粮师爷离任时,这本账本也不是轻易就可以移交的,一般由后任的钱粮师爷或县官私任的账房先生出面,花上几百两银子把它“买”下来。这位新任的周县令自以为在巡抚面前花了几个臭钱就很得脸了,渐渐越发张狂,不把几位师爷放在眼里。方鉴辞差,他还有些不舒服,听说钱慎思有要辞差的意思,正巴不得!他要紧派自己的私人——他的小舅子——去接差。这位舅爷仗着自己后台硬,根本不把钱慎思放在眼里,连方鉴的暗示也装作不知道一般,非要打个三折来买这本账本。
钱慎思知道他的身份,且好友的暗示已经打过去了,还不知趣,也不必多言了,干脆一文没要就移交了账册。其实他已经在账册上做了手脚,譬如应孝敬上司一百两银子的,他改成了八十;该三节的土仪例规,他改成了折干……这些孝敬的东西本来就是暗来暗往的暗门子,上司发现打了折扣又不好明着去要,心里恨得牙痒痒,只好暗地整些小鞋给周祁来穿。周祁只觉得自己近来容易碰壁,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钱慎思笑道:“说个有趣的你听着玩:前两日是金华府府尹喜源大人的添孙之喜,属下各州县案例都要送贺礼的。咱们这位周太爷按本子上写的,可可地送了六十四两,比原来的例规少了三分之一。而且送礼的签条原该是你书启师爷写的,里头哪些需避讳都很分明,他不知道,也不来问,直接写了‘喜敬六十四两’的字样。咱们这位喜府尹特重名讳,这张条子,又把钱打了折扣,又犯了他的名讳,心里哪有个不气的?还不如不送的好!”
他喝了口酒,方鉴眯了眯自己的三角眼,冷冷笑道:“你看吧,周祁他搞得天怨人怒,还自以为道学森然。其实下头从胥吏皂隶起,有谁服他?我们三个一齐卸任,他有一丝表示么?博先生不过说了几句率直话,他勾结着卢宝润来栽害诬陷……这样的劣迹斑斑,早就众叛亲离了。只要府尹那里一张条子、或一句臭话传到上面,他就该乖乖滚蛋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