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端岛人数不超过三千,更别提是这样稀有的病例,你觉得弄错的可能性是多少?我不认为怀疑自己,就是有所沉溺,而是……”檎奈顿住,半晌后,她抬起戴着毛线手套的手掌遮住眼睛,就像幻觉溺水死亡的人所做的那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渔窗外传来海洋冰冷的空气,广袤幽蓝的海平面上没有浮冰。开渔船的人说,因为前段时间的台风,将流冰都吹走了。幸村垂下眼,看着与他相握的另一只手,毛线手套上是北海道风俗的夸张花纹,在对方表示“你不是很想看冬天的大海吗我把我的感觉分享给你啊不用谢老娘就是这么帅气”之后,它就一直保持着外人看来怪异的,与空气相牵的姿势。
从能够相触的部分,是否能够将凝固的壳打开,然后把一个人推向外面的世界。
“你究竟为什么开始做这件事?”
“因为我活得很辛苦。”
“对一般人而言,辛苦不是原因,而是结果。”幸村说。
“但我不是一般人。”檎奈固执地反驳,“想象一下吧,假如你所在的世界,并不是真的,它只是一个梦。你只是在梦里挣扎着向前,付出很多,每天都很累。但这样的辛苦,根本,没有意义。”
她停了一下,摘下毛线手套,霜白冰冷的手指暴露在海面上吹来的海腥空气里,一根根,缓慢而坚定地,拨动指节,发出格拉格拉的脆响。
“是的,我也感觉到了。”她语调缓慢地说,“我是一个很奇怪的家伙,我不断给自己定下界限,我只走我自己以为的道路……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找任何人,只是为了让我自己的生命变得好像……真的能有意义一样。”
“不,”幸村不怒反笑。“你在说谎。”
他伸出手,指尖触及少女柔软冰冷的脸颊皮肤,像扳正翻倒的达摩先生那样,把另一个人钉死在毛线手套上的目光挪回正轨,一瞬间,紫罗兰般的瞳孔便与那双猝不及防的眼睛对视了。明绿色的眼瞳中一片失措与茫然,还有什么,仅仅是对视,凝结晶莹的界片破碎了,星星点点的,所看见的,心穴里最珍贵的宝石,如同聚集的萤火,呼之欲出的,那是——
“端岛到了!端岛到了!”
打断这阵寂静的,是船舱前部一阵北方口音明显的喊话。渔船的速度在逐渐下降,檎奈快速地收拾东西,她把毛线手套和文件袋一起塞进学生包,用灰色围巾挡住脸上的所有表情。
“别问了,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离我远一点,幸村精市。”
他们来到端岛了,灰蒙蒙的一片,冰海中的孤岛连白雪都没有,仿佛是海雾的黯淡的某一个阴影。檎奈快步跳下船,站在简易的岛屿港口上,挥手向渔船告别,她用一如既往的热情装饰面具,明朗快乐的波纹传递谎言。同样关闭的还有壳。它的外表坚不可摧,一切靠近的存在被驱逐出千里之外。
但幸村不会让这一切发生。他们之间的距离,物理上是永恒的五米,这是三维的角度。四维呢?在时间的弧度上,半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和一个幽灵接近多少?无形的绳索拉扯着幸村的灵魂,他甚至不用行走,就可以让自己和那个继续前行的背影接近,这是生前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所以,”有人在他背后说,“这是一个莫比乌斯环。”
“?!”
幸村猛地回头,背后空无一人,只有突兀地,仿佛冰川上尖锐高峰那样,高高跃起的雾蓝色海浪。这场海啸来得毫无声息,浪端高达十逾米,卷过狭小的渔港船桩,仿佛一张吞吃殆尽的巨口,连击碎冲毁的声音都不赋予。
假如海水真的有如此剧烈的波动,先前必然有漩涡或者风浪的预兆,刚刚的渔船早就应该沉没,檎奈又怎么会顺利乘船来到端岛?!
然而幽灵再也无法将疑惑说出,三楼高的海浪,轻而易举地吞没了他。
穿过被卷成碎屑的流冰,白色泡沫与透明的气泡从身旁路过,升向遥远的透明海面,与光线一同消失,再也无法捕捉。
“继续这场梦吧,以你喜欢的方式。”
黑暗中,有人在他的大脑里,静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幸村在不断地,不断地下坠,没有溺水,没有窒息,没有寒冷,仅仅是掉进一片黑暗,仅有虚空与无的,永无止境的黑暗。
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感受不到。所有感官都被剥夺,纵使意识依旧保留,也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沦落,沉坠,归于原本应有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