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起自己还在扮演一个炼气士,也应如其他外门弟子一般饥饿,又不能方便取出纳戒饮葫芦,也就讪讪地凑近,做第一个向殷元元借粮的门人。
一位神情老练沉着的少年却先殷元元反应,从背囊里取出面饼和清水与我,
“师兄称呼我吴四维即是。古话说达者为师,师弟我十分佩服师兄道术。以后几关我们希望师兄协助通过。”
我观察到,有三十余个弟子饮食的是他予我一般无二的面饼和清水,他们隐然成了一个小团体。领首的吴四维能巨细靡遗地考虑到上传功院途中的波折,预备好自己的酒食以备万一,不但能分予别人酒食,而且提点同伴也携带酒食。这些是同龄时的我所不能及的。
另有一拨小团体却簇拥着一个骄气的壮实卷毛少年。小团体称呼那少年“卢难敌”的手指,卢难敌手指上赫然戴着一枚纳戒——即便炼气士家族也难有此物,多半是宗族中的金丹长辈赐予。他也从纳戒取出酒食予人,却尽拉拢一些暂时道行较高的弟子,将弱小之辈晾在一边。
殷元元看来是打点主意扮演一个单干的外门弟子。他不偏不倚,哪一处也不加入,谁贴近也不理睬。
盛庸、常欣此刻也在观察。柳子越却浑不上心。
“方才师弟辛苦渡桥,也未曾须我效劳。怎么这番却要我协助了?”我问吴四维。
以修真界的年纪衡量,我们之间岁数相去甚微。如果吴四维有朝能跻身道胎金丹,应该与盛、常、我一道计在四代弟子行内,以师兄弟互称。只是他还在初学,未露头角,只能称呼盛、常长老,称呼其他金丹前辈或师傅。我既然看重他,又在混着玩,就受了他师兄的敬称。
吴四维想了下,道,
“金丹前辈持有内门弟子铜牌,便能随意取道飞上;可我们道行微末,权限有限,只能沿着这条道跋涉上山。我们几个拜入度人院月余,一直用心收集本宗的山川形势图,所以知道从度人院上到传功院,首先过铁索桥、其次须通过药王院的毒虫谷,再次须通过道兵院的驻林,方才能至传功院。铁索桥取不得巧,但后面两片林子阔大,都有捷径可走。如果师兄与我们互相扶持,摸索出后面两处的捷径,日后大家便能省去许多烦恼了。”
“好。我们一道寻路。”
我笑了。
那厢盛庸却用狮子吼催了起来,
“接下来是药王院的毒虫谷一关,谷中各色毒虫密布,毒雾弥漫,道路难寻。你们背囊里有常长老预先颁发的驱虫香和御毒枣。服食枣子能抵御毒雾,驱虫香能暂驱毒虫片刻。我现再授你们净衣咒,倘若拖延时辰太久,药力失效,香气断绝,毒虫上身,还能挨过一时。若久不能走出谷中,就没救了——无名子,你来时仓促,这些灵药都没有,但我瞧你道行尚可,就不授你了,你自用道术应付。”
我应承下来。
众人记诵毕净衣咒,陆续进入谷中。过桥时众人还是各自为战,经过头一关,第二百六十期外门弟子们已经形成了吴四维和卢难敌两小团体,以及若干三五一伙的搭伴和独行侠。真是机灵得紧。
第281章 新门人(三)
昆仑洞天的四面布置了四方阵法,四方阵法后屯驻道兵,道兵院大本营就安置在第一层山,便利抵御外敌。
第二层山南面是度人院,以及隶属度人院的馆舍、镇子。东面是款待天下宾客的会同院。
第三层山整个是昆仑的重镇药王院和辖下洞天;
第四层山一半属昆仑重镇天工院和辖下洞天;
第五层山南面是传功院;北面是驱邪院,驱邪院相当于剑宗的荡魔院,权势却大大不及,只有扫荡西荒小妖小怪的杂事;
诸长老和内门弟子的山峰一般分布在四、五层山中,山内藏山,别有洞天。如药师真人的婆娑无忧院就深锁在第五层山中。
道兵院在第四层山另设了一处大营,旨在护卫第三、四、五层的重地,预防变起萧墙之内。自第六层山至山巅,便鲜有成股道兵了。
第六层山南面是法藏院和通事殿,北面是戒律院。昆仑轻文字,重烧炼,重要的院各自有本院的府藏,法藏院主要保管通事殿的各类账本契约舆图;通事殿是掌门辖下综理内外庶务的办事处;
第七层山属昆仑山巅范围。南面是掌门方丈室。北面是长老院议事殿。东面是昆仑列代贤哲庙。山巅则是观水祖师结庐处,罕有门人受邀拜访,详情也不得而知了。
毒虫谷是药王院辖下一处洞天,上传功院的山道穿过幽谷。年深日久,山道早被草木遮没。药王院懒得理会,传功院也不便越界管,索性令外门弟子自辟蹊径。
见团中众人都服毕仙枣,吴四维点起自己的驱虫香,向众人道,
“我在度人院的图书楼中作过些预备功课:药王院珍藏的养蛊毒虫都贮藏在院中深窖,谷里放养的虽然数量巨大,也不过是红尘中毒虫之尤者,制失心散的极品药材而已。”
他脸色故作淡定,但语气微颤,话说的自己都不自信。众人面面相觑。即便这种人间剧毒,新门人的微浅真元也难以抵御,话本里大侠被毒药阴死的段子可比比皆是。
“所以驱虫香万不可停。香能在一段时间护持的范围广大,不会因为众多门人使用而效力减弱。我们聚在一起,轮番贡献一炷驱虫香,全然不必担忧香断,即便探路耽误,危险也不大。”
这席话有几分道理。众人忧色稍减。
“这毒虫谷的雾十分浓郁,才入谷就看不到三十步外的人,其他人都不知踪影了。越往后越容易走失。诸位都请系起铃铛,以免深入之后掉队。”
吴四维又出了个建议,先将一个铃铛牢牢系在自己脖颈上。众人依计而行。
一切准备停当,吴四维却将自己的驱虫香递给了又一位门人,从背囊里另取了一炷驱虫香交给空无一物的我。他当众人面向我恭敬行个礼,“无名子师兄,雾浓虫多,我想先行为大家探路,你道行深厚,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吗。”
“举手之劳。”
我微笑应承,将驱虫香塞回吴四维背囊,牵住少年手,径直走进雾里。一直沉稳的少年终于露出惶惧的颜色。雾后众人也耸动起来。
“莫怕,出不了事的。”我既对吴四维说,也对雾后的众门人说,一面摇晃铃铛,指引后面的人跟上。后面人楞了会,排成鱼贯队列,随了上来。
离别昆仑数十年,我哪记得清毒虫谷出路。数十年草木滋长,谷中模样也是大变。若我显露金丹神通,只须张开神识数十里,便能洞察路途。但现在与孩子们平等竞赛,不能耍赖,何况飞在谷上的盛庸时时用神识扫过各处,悄悄照拂门人,我也不好声张,这恰是考验根基牢固,行走坐卧皆能顺道的时候。
谷中炎热、闷湿、腥臭,使人呼吸窒塞,汗出如浆,稍过片刻就精疲力竭。古树和藤蔓交缠,枝叶和枝叶相拥,几乎遮去了日光。腐叶积地,有常人半身之高,人踏上面,立时双足没入,不能拔出。泥和叶间错杂枕藉着或人或兽的枯骨,地下是悉琐悉琐风吹般的响动,自然是蜈蚣和蛇之类的毒物。天上的树不时掉下东西,偶尔混着几只垂线坠下、指节大小的花斑蜘蛛。既然到了这关,都是掌握了鸟渡术的门人,足尖稍点叶上,便能轻盈纵跳;眼耳鼻肤也能保持敏锐。但这才刚刚开始,林深谷幽,等他们疲惫下来,危险就不觉降临了。
我拿捏住显露在外真元,也和其他门人一般用鸟渡术跳跃,犹如一颗怀着大象心的老鼠在瓷瓶里跳舞,一只毒虫也不沾身。我本身真元强横,千锤百炼,即使不用护体无形罡气,用躯壳径受瘴毒,也如掸尘埃。但这个赖皮法子也不好在外门弟子前用,我琢磨了下,便援引武道家修炼毒砂掌的方法,将瘴气缓缓吸入躯壳,渐次增量,忍耐和适应毒性。
我一面从容怀念谷中风物,一面用弹指气劲射走爬上吴四维身的毒虫,一面问少年,
“你才十四岁,根基倒是不错。以前受的哪个门派启蒙?”
吴四维迟疑了下,终于道,
“我出生的门派名声不太好,去师兄的仙缘远了。师兄可知道中土南疆有个五毒教的门派?我祖上原来出过炼气士,跟随剑宗打到南荒去过,可到了父辈就没落了,家人赌钱输的净光,我就被抵押到五毒教。受一个叫绿毛老怪的金丹管束,做杂役,做厨子,稍得些小术的传授。五毒教视人命如草菅,须要步步谨慎才能苟活。后来,现在的教主投靠贵宗,五毒教成了贵宗的支脉。教里妖人被昆仑淘洗殆尽,我们这些杂役经过重新拣选,或者遣散,或者收编。我打定主意从新做人,万万不愿浪费这样的机缘……万万不想死……师兄,你不点驱虫香,真无妨事吗?我在五毒教也没见过那么多、那么鲜艳的毒虫……”
——昆仑培养弟子可不像五毒教那样养蛊,方才那些坠下铁桥的门人还活得欢蹦乱跳,他只消跑回度人院一瞧便知。我也不点穿,在毒虫谷有生死压力,时刻保持警惕总是好的。
“毒虫也不作无谓之事,它们视我们进入领地为入侵,才会相害。如果收敛生人之气,块然如木如石,行动如风如雨,它们对你的有无都无法察觉,也就无从攻击了。对新人来说,这种层次的呼吸法稍微难点;不过,诀窍不明,依样画葫芦总该行。你很仔细,也能沉下心,与我的气协调一致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