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哔剥剥,哔哔剥剥,黑烟从龟甲飘出来,淹没屋子,乃至向萤雪峰,向更广的世界降临。四面都暗下来。唯有他手中的龟甲在发亮,火映得观水祖师的脸庞忽明忽暗。暗极深沉,不辨方向,没有实感,依稀是我曾经待过的幽牢感受。光极引人瞩目,甚至连最近龟甲的观水祖师都被映照得渐渐隐去。
我不敢唐突祖师观水、掌门颜缘与师尊药师,只能将疑问压在心底。母亲传授过我儒门的基本典籍,我了解蓍草占卜和金钱起卦,从来没有听说过真正的甲骨占卜。那种方法来自洪荒和文明仍混沌不分的时代,易经都没有问世,与万族同在昧的人类方才抓住一点挣脱出来的灵性。
黑暗完全降临。无论观水祖师、掌门颜缘与我师尊药师,尽皆无踪。唯有那龟甲上的火光在黑暗的中心照耀。火光越照耀,周围越黑暗。
我起身徒步,向火光走去。我原来距离龟甲分明触手可得,现在却距离火光遥不可及。一切道术,皆不管用。一切法宝,尽皆消失。我如恒在,也恒久孤寂。
我起身徒步,向火光走去。如不趋近火光,随处皆是的万古长夜随时可能将我吞没。设使有一线生机,那生机也只在火光之处。
我忽然想到中了魇症般的灵龟,或许那龟见到的也是如此景象,我和那龟恍然如一。
我走到了火光前,那里没有燃烧的龟甲,却是一面光明皓洁的琉璃宝镜。我手触宝镜,光非镜发,是镜折光。光从何来,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收拾心思,再看宝镜。宝镜初看是一团朦胧的水雾,渐次散去。还未见形象,先从镜里传来风声,风中有环佩玎珰之响,又隐有空灵无迹,晶莹剔透的歌声。
歌曰:云阙悬空上,琼台耸郁罗。俯漱玉井瓶,仰掇碧奈花。遂策景云驾,落龙辔玄阿。振衣尘滓际,褰裳涉浊波。
云雾里射出两道凛厉金光,却是灼灼金瞳,金瞳中有诸山与海。洪水滔天,泛滥三界。唯有五山从溟漠大海拔出,草木畅茂,禽兽繁殖。
再看那五山,却是五枚手指,指尖处各是一座刀山,海水悉运于手掌之中。这手属于浩瀚无垠的虚无中某个活物。那活物似虎,金瞳白毛,金纹错杂,头有角,身有翼,不知其广大端倪。活物凝视着我,张开利齿,犹如深渊。
我战栗不已。毕我两世见闻,却未领略如此气象磅礴的妖物。仿佛全洪荒的凶蛮之面全压在自己身上。
“司天之刑,无敌天下的天吏即是这般,你放心好了,我再无缘降临此世了。”歌声止住,有女子冷漠之声道。
萧龙渊宗奉至弱摧至强之道,深受剑宗与人类文明的濡染,万不会如此示现。能为此者,舍她而无二。可那人早已劫灭,又怎会出现?
“晚辈是昆仑第四代门人原剑空,请教瑶仙,此处可是道之隐面?”
我恭敬问那云雾中的歌者。
“唯有消泯与超越生死的返虚方能与道周游,出入显隐。凭你的道行,徒能听说,却无法实证道之隐面,更无从进入。这是某个有能耐人的降灵术,你在道显处的边缘而已。”
云雾大开,吉光流溢,步履优雅端正地走出一位姿容旷绝,万物拜伏的仙子。
那女子高髻垂饰,头戴芙蓉小金冠、身极颀美,披红霞法衣,肤如白瓷,金线釉其上。飘渺则若仙,庄严则如神,顾盼之间又有帝王不测之威。
——论种族,琳公主自是她的血脉;可论气场心性,反而多似颜缘。我突然有感。
高大女子微微一笑,竟然无视了宝镜的限值,手伸出宝镜之面,抚在我的头顶,命道,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俯我顶,结发授长生——我这虽没有长生剑,你且跪下,有好处受。”
万里云祖师斩妖除魔,澄清天下,自然受得我一拜。我想到瑶仙是上西荒的武神,入乡随俗,找到了这个名目,我才说服自己拜下
瑶仙微摇首,手抚我头顶,眨眼间显出异色,
“呀,我还看到琳儿,又看到了一个青衣女孩子,宗门用你们羁绊了琳儿不少缘法呐。哼,制人与受制于人,还很难说。——原来,观水畏惧与我见面,却推你来问我迁悬圃的意见。”
——她摄理了我的记忆,不多废话,径直入了主题。
“晚辈不会妨害琳公主。另外,颜掌门是不主张迁悬圃入中土的。”
我倔强道,
那睥睨天下如无物的瑶仙面色微讶,竟然停了片刻,轻叹,方语
“无怪乎观水不敢让颜缘来。我夫君是为琳儿多点,若他来,我难免会被他说动心意——当年万里云在,我争他不过;全尚清与我有恩,我也不愿逼他太甚。如今,萧龙渊这样的污秽之种也搅翻天下,呵呵,道法衰微,每况愈下。”
“即使师伯身没,每一个西荒妖依然敬畏师伯入骨。只须在琳公主出关典礼上召集西荒群妖,师姐示现,传琳公主统领群妖的权柄和法旨,群妖自然望风影从,天下不难澄清。异日白虎一脉不止限于西荒,天下万妖都来白虎一脉,岂非前所未有的伟业?”
低沉富有磁性的的温柔男声从我的口中传出,却不是我在说话。
“在那一边,我也从你的口中向他们说话。”
原来观水祖师以我为通道向瑶仙说话。灵龟奉献了虚境,而我被借作了灵媒。
瑶仙敲了下我的脑袋,向观水祖师冷冷道,
“五百年前,剑宗尚微,作龙虎宗的爪牙,与我和全祖师抗衡。我们压倒了龙虎宗,却让剑宗作大。你等不图再举,反而与我纠缠,蹉跎了无数光阴。如今风水轮流转,你等又来求我。我恐怕异日压倒了剑宗,起了他人,我们又生嫌隙。”
...
第285章 西荒妖(二)
“我宗与师伯合则两利,分则两败,这是过去七百年来业已明证之事。我宗痛定思痛,愿与白虎一脉同舟共济;师伯如今已超越了生死,又何必执着往年的意气。”
观水祖师道,
“禽兽与人,差别唯在灵性有无。倘若禽兽开了灵智,即是与人类并肩的族类。妖是灵兽修真化形,化形之后,混迹人世,与人类又有什么分别?自修真兴,妖与人混居一界,是不可逆转的大势。似剑宗这般摒弃群妖于人世之外,真可谓泥古不化。我宗处处与剑宗异趣,也不排斥群妖。中土王朝有归化妖的途径,却仅限于妖,不纳灵兽。全不管妖源自灵兽,血脉相连。犹如招徕一人,却不准他携兄弟子女归化。更不必说五百年来才有个别妖获得人籍了。若有师伯的白虎一脉襄助,我宗可以尽革中土之弊,妖和灵兽皆能归化入人间,流风惠及天下,功德无量,又有谁可以抵挡?”
观水祖师不止用一种语言游说。他用华夏雅言说完第一遍,从我的口中又陆续吐出了狐狸的尖叫、鲸的低吟、鸟鸣、蛇嘶、狼嗥、猩猩的嚎叫……十七八种灵兽之语。譬如观水通过我学猩猩嚎叫时,我的身体也跟着有节奏地击打胸脯。这是猩猩的嚎叫不足畅意,兼用手语补完。
单凭这手,观水祖师便是我生平仅见的熟悉妖族之人:妖族分为七系,族类万千,未必有本族语言,纵有也十分粗陋,族群之间都用人类的华夏雅言交流。罕有妖怪费心学他族话语,更不用说有人类去钻研了。可偏这位修真界的超卓祖师有心在这些稀奇古怪的无用东西上消遣。
况且,观水祖师是确凿无疑的人类。我还亲眼看着他眼就不眨地宰杀一只灵龟作工具。偏偏从观水的口中,说出极端偏袒妖族的道理来,不但是妖,而且要连灵兽也一并授予人籍,与萧龙渊竟相差无几。我简直怀疑祖师精神分裂了。
瑶仙向观水祖师道,
“观水,你是绝顶聪明之人,莫故意混淆,也不必用妖族知心好友的姿态套我亲近:我是所来悠邈的洪荒种,上天赋形的至强活物,无论人或者灵兽,与我皆有悬隔的贵贱之别,在我眼中你们皆是尘埃中物,世间也不过是我玩乐去处。哦,那些妖类也真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世间大半好玩的东西都是人类奉献。你们修真者的道术新奇有趣,让我喜出望外,我才会折节从周楚南修真,又与全尚清切磋道术。群妖的沉浮,人类的兴衰,却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若你们都死绝了,我觉得不好玩了,也会插手阻止。若你们崇拜尊奉我,我也会庇护你们。有缘法的小妖,我也会指点一二。可要我作群妖的全职保姆,三界的救主,真是众生一厢情愿的做梦。”
被奉为妖族至尊的瑶仙也超出我的期待,竟然如此无情地奚落与嘲讽群妖,便是世俗间的公卿轻蔑贱民和野人,都不如她刻薄。
“师伯一如住世时那般目无余子。但请恕观水鲁直,毕竟师伯已经永远不能降临三界,我何须费神与隐道者通灵,抛掷光阴,做些无用功夫前番说辞我也并非向师伯叙述,只是提供了十八种译言,欲借师伯之口转述西荒群妖,颇能鼓舞群妖。师伯麾下的群妖们并不爱敬您。您视它们为宠物,在招魂幡烙上阴神之印,群妖学人类道术,也熏染了人类的心气,谁能忍受像牲口般烙上印记,即便入了元婴,举动坐卧都要受您监控。群妖只是迫于人类外敌,不得不附在白虎一脉求庇,这与西荒蛮夷害怕华夏侵逼,悉拜您为战神没有二致。如实说,反而是您陨落之后,香火方渐隆盛。尊夫君从中调度,西荒妖反比您陨落前自在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