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清淮这回吸取了教训,主动解释:“这是拔毒的最后一步,殿下大约睡一个时辰便会醒。”
说完,他施施然在靠近熏炉的开光墩落坐,翻看起随身携带的医书,嘱咐张月盈看着些沈鸿影的情况,若有不对之处,即刻叫他。
小路子力气大,扶着沈鸿影的身子,让鹧鸪和赶来帮忙的春花协力将沾了血的床褥换掉。张月盈接过鹧鸪抱来的烟罗并蒂莲锦被,盖在沈鸿影身上,顺手帮他掖了掖被角。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灯光昏黄渐淡,屋外树影婆娑,摇碎成一片斑驳光影。
熟睡中的沈鸿影额前发丝细碎,沾了汗水,有些散乱地贴在脸上,骨节分明的双手自然地搭在肚腹前,薄薄的嘴唇紧闭,整个人斯文俊秀。
张月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思忖之后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大碍,向谭清淮问出了一个她想问了很久的问题。
“殿下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谭清淮自书页上收回眼,反问:“殿下他难道没跟你说?”
张月盈摇头,“没有些。以殿下的性格,大约是怕旁人为他忧心吧。”
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实则张月盈心里难免酸涩,好似嘴里含了一颗新鲜的山楂。
她深知自己不过是沈鸿影当初为了不娶张月芬无奈下的选择,与他亦仅是被一封圣旨绑在一起的半路夫妻,中毒这事被瞒着的大抵唯有她一人而已。
“也是,我给他看病这么多年来,他这人一贯如此。”谭清淮感叹,“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肯往外说,就生怕别人为此轻瞧了他,对外永远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越在乎的人,反而瞒得越深。”
这话落在张月盈的耳朵里,说不出哪里奇怪,这竟然才是他真正的性子吗?她空有满腹疑惑却问不出口,只能暂且摁下不提,默默将有些跑偏的话题拉了回来。
“谭太医,你还没说到底是何毒。”
“告诉王妃殿下也无妨,是噬心散。”
噬心散乃一种极为罕见的慢性毒药,源自南诏国,在国朝境内近乎绝迹,能麻痹蚕食心脉,令人神色恍惚,身体衰败,直到呕血而亡。且此毒无色无味,初时难以察觉,待到有了症状早已无力回天。
谭清淮将其中关节一一同张月盈梳理清楚。
“王妃殿下如今可知殿下缘何一直以来两步一咳三步一喘,皆是此毒的缘故。”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张月盈一下抓住谭清淮话里的关键。
谭清淮的医术有目共睹,为沈鸿影看诊多年,他之前不可能没发现。
谭清淮默不作声,但张月盈已然从他的态度里得到了答案。
“那之前为何不解?”
“他不想。”
“母……别……”躺在床上的沈鸿影唇齿间突然溢出了破碎的呓语。
“谭太医快过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张月盈声音急切。
硕大的汗珠一阵一阵地从他的两颊、颈部冒出,积珠成流,很快将头下的软枕沁湿。
“莫慌,剩下的那一点儿余毒最后一次发作,忍过去便无事了。”谭清淮道。
昏迷中的沈鸿影并不安宁,手臂、脖颈、额头的青筋**,一双剑眉拢成一个小丘,让人耐不住想要伸手抚平。
张月盈望着这样的他,心里似有什么如同初春雪融后上涨的春潮慢慢漫了出来。她的语气涩然不堪,喃喃叹了句:“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沈鸿影的梦里是一片巨大的空洞,目之所及均是漆黑一片,他飘了不知多久,一个女子的虚影出现在前方,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小影儿,你都长那么大了。”
“等等!等等!”
他高声大喊,欲请对方停留片刻,女子恍然未闻,撞向了下方的深渊。他追随而去,四面八方骤然变成了水,瞬间将淹没殆尽。
水底安静的可怕,压制了许久的那种啃食般的疼痛一股脑涌了出来,沈鸿影几乎想要掐住自己的脖颈,可理智告诉他不能。
对面出现了一个与沈鸿影一模一样的人影,语气渺远对他道:“我就是你,但你比不过我。你看,我拥有的你永远得不到。”
人影轻轻依偎着他追逐已久的女子,女子面容上的迷雾终于散开,露出一张五官与沈鸿影有五分像的脸。
“你看,我拥有的你永远得不到。”
“你从一开始就失去了。”
人影继续道。
沈鸿影握紧双拳,指尖没入掌心,戳出了满手的鲜血。
等等……
他倏然抓住了什么,猛地从这种感觉里挣脱,耸然一惊。
手轻轻往前一划,激起的水波刹那驱散幻影。
半晌,沈鸿影睁开眼,眼眸清寒无比,他动了动右手,发觉手中似乎真的握着什么东西,温热又柔软。他眸子一震,这种感觉曾经出现过,他右手攥着的是张月盈的皓腕。
他立马撒开手,抿了抿唇,垂下眸,睫毛在面上投下一片阴影,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张月盈的手腕。
“我弄疼你了?”
她手腕的红痕都是因为自己,陷入梦魇的自己那样不讲道理,抓住了就不放,她也挣脱不掉。
张月盈活动着有些麻木的手腕,摇了摇头。
这回可不一样,是她自己把手递上去的,早就知晓后果,怎么能怨他。
张月盈安慰沈鸿影:“你之前送的漱玉消淤膏还有剩,待会儿涂点就是。对了,杜鹃刚刚把最后一副药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