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住持道:“有何苦衷?”
“我那时身受重伤,神志模糊,根本辨认不清敌我。”圆真苦笑道,“初醒之时,我只以为又是要趁隙攻击我的妖族,一个不慎,便造杀孽!是我铸下大错,存了侥幸之心,贪图名誉,并未在回归少林时将此事立刻告知众人,只想着或许能瞒过,能瞒一日是一日……直到如今。但我真的从未残害过同门!”
“你说谎。这是假的。全都是谎话!”绫春近乎声嘶力竭道,“你在说谎!!!”
他这番话说的情深意切,又全然合理。扪心自问,从前那般景况下,有谁看到妖族会真心认为它会在救自己?一时惊恐中下手太重,又因内心愧疚不敢直言,这再正常不过了。有人看不惯道:“同样是一面之词,你的就可尽信,大师的就全是谎言了?出家人不打诳语,白族再怎样避世,这句话也不至于没听过罢?”
绫春道:“根本就不是什么‘不慎’,你,绝对是清醒的!否则也不会……也不会……”
她气急之下,又要往前冲,徐行一掌将她头顶压回,压得动弹不得,正要开口,发觉自己的头顶也被另一只冰凉的手压住了。她能动弹,却不太敢动弹,亭画在她耳边凉凉道:“你也闭嘴。”
“……”徐行讲理道,“我不说话可以。但你可以把手放下来吗?这样我很没面子?”
亭画惜字如金道:“等。”
等什么?
徐行不解,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莲华住持仍是定定望着圆真毫无破绽的面孔,不曾挪开。圆真与亲身寻仇的绫春对峙时波澜不惊,毫无异样,却被这堪称慈和的视线望得赧颜汗下,半字都吐不出来了。
念头一转,徐行霎时就明白,亭画为何要让她静观其变了。
都说白玉门的地牢和少林寺的铁牢是两个极端,前者见人就抓,抓了大半处死,后者能不抓就不抓,抓了大半就关着。所以灵境间一直流传一个说法,那就是宁愿关在少林牢中,也不要去白玉门做客,然而,任何事情都有两面,这些人向来不提的是,白玉门和少林抓人的凭据也是截然不同的。
白玉门请人入牢之前,是有查清人证物证这一环节的。谁有罪,谁无罪,一概清楚了再行定夺,疑罪从无,绝不错杀一人。但很遗憾,少林一向是自由心证,用大白话说便是——他若是认定你有罪,你就是有,至于证据?有最好,实在找不到也无碍,总之地牢先关进去也便是了。这等行事作风若是放在峨眉身上,早就被红尘上下骂穿了十条街,为何少林这么做从来无人指摘?因为少林一视同仁,连首席也是说关便关,应关尽关,地牢里哪天若是人满为患,恐怕其中十有六七都会是少林弟子。
说来奇怪,这痛击自己人的传统又是和白玉门不谋而合了,果真是天下修者出自一家。
徐行有九成的把握,莲华住持会将圆真入牢发落。不过,自然不是因为什么铲除奸邪,清理门户,理由很简单,他若是要打压破戒僧一脉,如今这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只是……
莲华住持叹息一声,似是已然定论:“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圆真猛地抬头:“住持——”
“圆真,辜恩负义,残害同门,思过崖发省五十年,今后不得走出铁牢。”住持似乎还想说什么,双唇翕动,最终仍是什么都没说,化为一声长叹,“就如此吧。”
只是,想血债血偿,夺命还命,是绝不可能了。
“……”
也只能如此了。
好好一场盛事佛诞被乱至此,众人也没心思再观众生钟,回珈蓝宝殿看什么拳法棍法了。但说要散,这又不是饭局,哪有说句“走了走了”就能转身离开的?僵持之中,又有一人缓缓开口了:“慢。”
说话之人正是峨眉掌教。她看着绫春,道:“一码归一码。圆真犯了何错,那是他的事。但这个妖族伪装闯入少林,出手便是杀招,其心可诛,此罪又该如何算?它的同党,也该当找出再说。”
这可是说到众人心坎上了。立刻有人正义凛然道:“说的是!圆真大师固然有错,难不成这就能掩盖这妖族犯了弥天大罪的事实么?”
“强闯宗门,意欲伤人,平常应当如何处理?”
“放在峨眉,它早就死了。住持仁善,大概也是关进铁牢吧。要我说,关进去最好,别再放出来祸害人了……”
白玉掌教道:“颇通伪装之术的黄族,徐掌门,你应当认识一位。”
黄时雨卧底窃取情报为人族绸缪一事人尽皆知,虽然众人对他的妖族身份心有芥蒂,但明面上他还是大功臣,说话自然也要客气一点。其实白玉掌教很想说“一只”,也难为改成“一位”了。
徐行当然听得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将按着绫春头顶的掌心落至她的肩上,是一种极不客气的抓法,紧接着,一字一句道:“事关黄族,我会仔细调查,十日之内,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过,此妖——我便先带走了。还有什么异议吗?”
众人的目光自她手上一掠而过,露出点心知肚明的异样神情来,竟当真不再议论了。
徐行若说,她要做好心人,送佛送到西,把这莽撞无谋的小刺猬原封不动送回白族去,恐怕在场一百个人里有一百零一个要跟她急。但她若是直白一些、赤裸一些,不太良善地袒露出“这灵器和白族归我了”的意图来,反倒无人觉得她有什么不对了。徐行想到此处,莫名有些想笑,但又实在找不出有哪里好笑。
一场佛诞,就此草草落幕,宴席上发生的事,应该没多久就要天下皆知了。徐行捏着绫春的脖子,将她一路拎出,绫春此时倒是配合,一声不吭地让她拎。直到前往法器所在地,亭画都没再说一个字,徐行心知此事难以善了,余光往外一瞥——来时六个长老执事随行,如今只剩四个,其中一个在自己手上,另一个至今未归。
徐行本该对黄时雨的临阵掉链子颇感恼怒,然而此时却不由得心道,不会真的出什么事了吧?
她不动声色地在绫春身上设了一阵,这阵法极其粗陋,只是带有她的气息,相当于在小刺猬身上打了一个属于她的标记,令人不敢妄动,随即将不吭声的绫春交由四长老手中,让她带众人先行回到穹苍。
云纹仙鹤乘风而去,徐行往无人处走了两步,见亭画没跟上来,转身,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道:“对不住。”
“……”亭画没料到徐行竟然学会道歉了,一时被打得措手不及,但她怎是这么好糊弄的?她冷冷道,“你觉得你有错?”
徐行道:“对这件事,我认为我没有错。对你,我认为我有错。”
亭画道:“那不还是没有错。”
这话接的不假思索,也不知是当真对徐行自少年时到现在对她犯过的“错”习以为常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还是觉得对穹苍而言她二人如同一体,影子只会随着光移动,便没有错了还是没错这个概念,至少徐行希望是前者,虽然前者会让她心中更不太好受。
两人又静了一瞬,没再走远,徐行又道:“我还以为你会说‘看,我早就说过不要这样,现在出事了吧’这种话。”
亭画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吗?”
的确是没有用。前掌门也从来不会说这种话。
徐行连说两句都被堵了个结实,有点悻悻地踢飞路边一颗小石子,耳边忽的听亭画道:“我也错了。”
徐行皱眉道:“你又有错了?”
“我从前和你说过一句话,要救人,需要的是能力,不是善良。但如今我发现我也错了。”亭画一双黑瞳极为沉静,她几乎是在陈述一般道,“现在看来,这两者都不需要。唯一需要的是,有永不后悔的勇气,可所有人在真正悔不当初之前都认为自己绝不会后悔。”
“……”
“别这个表情,我不是在教训你,也没资格教训你。”亭画定定看着她,竟破天荒地朝她柔和了些神色,“不过,你今日的表现比我想的要好。好很多。”
至少在达成自己目的的同时尽可能地缩减了今后能被人拿着大做文章的话柄,又引导了场面局势,徐行三番五次被穹苍的老菜帮子们魔音荼毒,竟也学会了不少东西。
又来了。又这种师姐表扬师妹的语气,不止徐行,亭画有时说着说着也会忘了她现在是比四掌门高许多头的大掌门,绝不该用这种语气说话。徐行懒懒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学也不是不会。就是学多了,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