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活得太久了,才变得这样可憎的软弱。”
亭画冷酷道:“你宁愿把我做的一切都归因为私情,都不愿想一想,三十年,五十年,百年后的路究竟会是怎样,可否有第二种可能?你为何总是如此软弱地坚信,只要此时杀光了九界所有的妖族,日后就绝不会有人再去触碰天妖的封印?你未免太高估同族的善,也太低估他们的恶了。妖会怎么做,人就会怎么做,几千年来,危机从未停止,只会共存,而你没有在停止危机,你只是在做不切实际的幻梦,试图以此来遏制心中愈来愈盛的恐惧——你分明站在第一仙山的巅峰上,你可以恐惧,但为何要懦弱!”
默然无语,是凝滞一般的长久寂静。
亭画感到面前人似乎正看着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在看着什么,目光闪动。
这复杂又莫名的神情也只是一瞬,转瞬便被坚冰吞没,他没有丝毫被说服的动摇,只是平静道:“有很多事,你还是不明白。”
“如果明白了就会让我变成你这副模样。”亭画寒声道,“那我还是不必明白了。”
“算算时间,快到了。”面前人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还是没有改变想法么。”
亭画的没有回答,就是她的回答。
寂然过后,他长叹道:“亭画,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亭画的指尖已触到了袖间的匕首,她面无波澜道:“你要杀我?”
杀了她,战局仍是一样的结果,并且,穹苍护山大阵会转移至杀死她的人身上,亭画想不通这究竟对他有什么好处。以及,两人并非没有交手过,想伤她可以一试,或者此处另有一队埋伏,否则,也没那么容易动手。
然而,面前人很轻地摇了摇头,却道:“我不是来让你死的。我要让你活。”
亭画:“……”
“活下去。”他缓缓伸出掌心,微笑起来,“一直活到,比你想得还要再长久。”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亭画看见了什么,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大小,在这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一个极其恐怖又荒唐至极的事实,一个能彻底颠倒她平生认识的事实,一切反常汇聚,终于得到答案,她想张口,却难得说不出话来,只余下耳边的低语:“你们做得已经够好了,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有些事,是人力所不能及,任凭智能通天,也终究想不到的……”
-
徐行踏入这片死地时,比起如释重负和欣喜,她的头脑已率先被焰色血色充斥。
这十天里,似乎又地鸣了一次,又或许是两次?她有些分不清了,只感觉脚下越来越沉重,每往相反方向走出一步,都要抵抗着本能,将近用出自己全部的毅力。
快一些,再快一些,至少,终于赶上了。
遥遥远望,虎丘崖上的弓兵还在驻守,黑压压如同两列蚂蚁。这凝滞气氛中,却掺杂了一些令她无法忽略的异样。
就算她已尽全力将火焰转移至足下,斥候也绝不会毫无察觉,这关口附近,根本就没有安排斥候,这不是穹苍会犯的错误。弓兵的队列也太松散了,视线全看向一个方位,甚至还有门生堂而皇之地将兵器放下了。
面前这支兵马,是一支全然丧失了斗志和信心的孱弱之兵,如同一盘散沙,他们只想回宗,再没有半点继续斗争的意图了。
……为什么会这样?
她还什么都没做。
是计谋?徐行皱了皱眉,试图让自己再清醒一些,沿着那条道路悄无声息地潜入军营之后,就在石壁之间,她看到了一枝枯绿的小竹子,将其拧断,眼前忽的天光大亮,她看见了军旗之下,那个人高大的背影——
是柴辽。
而他臂间,似乎抱着一个人。身形被遮了大半,只能看见茧黄色的外袍,衣摆染了些尘土,将那本就不起眼的暗纹都掩下去了。
徐行的心蓦的砰砰狂跳。
她在想,不会是这样的,这定然是计谋,要诱她深入,师姐中了计,被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柴辽转身了,那道熟悉却毫无生气的身影在他臂弯间,垂着头,脸颊如雪一般苍白,有血自她额角静静淌下来,染红了她紧闭着的双眼,右手没有力气似的垂在身侧,掌心也染着血迹。
一眼就能看出的自戕而死。
徐行愣住了。
“假的吧。”半晌,她镇定道,“这又是哪个黄族的尸体,是吗。”
但她明知道不是。
柴辽还是那样惹人生厌的没有表情,他向前走了一步,亭画的袖口一动,一把匕首掉落在地上,徐行愣愣地垂眼看着它,刀柄上不再光亮的红宝石,略微磨损的刀刃,找不到破绽,一模一样,这就是她的兵器,没有人比自己更知道。
不应该是这样的。
徐行下意识要去将它捡起来,那柄匕首却凌空飞起,回到了柴辽手上,她近乎失控般暴怒地喊道:“还给我!”
“还给你什么。”柴辽俯视般看着她,无情道,“尸体吗?还是兵器?那是你的吗?”
徐行咆哮道:“还给我!!”
她倏地冲到柴辽面前,扣住他的脖颈,四周兵器立刻架了上来,她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眼中爆出血丝,像是要将血和话语一齐自齿缝中挤出来:“是你杀了她……”
“是我杀了她?是她杀了自己,你当真看不出来吗?”柴辽不闪不避,喉咙被她掐的咯咯作响,濒死间,他那淡漠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一些属于人的情感,是扭曲的厌恶,是长久的痛恨,还有一丝令人读不懂的、莫名的悔意与快意,他近乎恶狠狠道,“还给你?可笑,除了骗局,你以为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徐行,你不过一个妖类,究竟在惺惺作态什么,你够配是吗?!”
天旋地转,他一掌将徐行击落,徐行重重摔落在地,全身都折断了般剧痛。
剧痛不是头一回,但站不起来是第一次,她伏在地上,看着近在咫尺的亭画的脸,见过无数次的熟悉的面孔,没有血色,太安静了,她伸出手,却够不到,只能虚空晃了晃,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到底代表着什么。徐行罕见地感受到了窒息般的无助。
师姐,自那以后,你就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游典那时,你真的看见我了吗?还是巧合,是我在安慰自己?
不要生气了,理一理我。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总是想得那么周全,这是你计划中的一步,你马上就要起身将一切烂摊子都解决了,对吗。每次都是这样。这次也不会例外。你说过,你不会留我一个人的!
师姐。我真的……让你为难到这种地步了吗?
身下隆隆作响,眼前的景物在扭曲,不,不是天旋地转,是大地真的在震动,地鸣的范围越来越广,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军营前的精锐都无法轻易站住脚,只能灵气覆盖身周来维持平衡,沙石簌簌滚落,石块掉落谷底,远处有信使遥遥来报,靠着一块巨石,方才停稳道:“大掌门!峨眉告急,黄族已攻破战线,昆仑军宣告投降,同少林、无极两宗一齐向穹苍提出停战要求,承诺不再开战以安抚民心,再开六盟共议修正改进红尘间监察使职务。境内民怨沸腾,门生们的亲人都在红尘,恐怕已无心再战……大掌门,我们到底……?”
“……”
柴辽沉默良久,忽的垂眼,拨开亭画被血濡湿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