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温乘庭从自己怀里接走时哇哇嚎啕,感情之充沛,和他的父亲一点也不像。不像温乘庭那个扮演着寻常人类的冷漠机器。
……像她。
是她创造了这个生命,是她把他带到了这个世上,他们流淌着相似的基因。
所以,如果她不希望人生被束缚在责任中,她又凭什么觉得这个孩子希望?
她可以想无数理由来反抗肩头的枷锁,然后逃走,可她凭什么觉得一个孩子可以?
“你让我发现,其实问题一点都没有解决。”
徐清渡自嘲一笑,“自以为找到了正确的办法,其实只不过是在逃避而已。一个孩子不应该出于“爱”以外的理由而诞生,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但……就像你知道的那样,已经太晚了。我失去了最后一个补救的机会。”
她抬起头,看着温子曳,看了很久。
“——我很抱歉。”
温子曳下意识张了张嘴,事情最终还是按照他预想的方向进行了,奇怪的是他却无法说出那句轻飘飘的“没关系,我不怪你”。
他做不到。他竟然做不到?
温子曳不禁升起一股对自己的恼火,他以为他已经足够成熟,早就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了。
可到头来,他和那个魔怔般打探着有关生母消息、在反复的揣测中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的六岁幼童有什么区别?
因为他与徐清渡共情了吗?不仅仅是她本人,还有她口中那个听上去处境可怜的孩子?
“没你讲得那么糟糕。”
急于反驳心底迟疑,温子曳沉声搬出不知说服过自己多少遍的理由,“我接受了比谁都良好的教育,享受到寻常人家难以想象的富贵与权利。就像你所说的,正因受惠于这一切,我才是今天的我。”
他暗自握拳,声线转冷。
“如果你要将之称为‘错误’,与否定我无异。还是说,我确实让你失望了?我像温乘庭,所以你也可怜我?”
这突如其来的怒意让徐清渡一愣,她抬眼盯了满脸风雨欲来的温子曳一会儿,忽然“扑哧”笑出声来。
温子曳被笑懵了,而徐清渡抓了抓头发,长舒口气:
“哎呀……你终于肯对我发火了。”
“什么?”温子曳蹙眉,他在徐清渡面前似乎一直节节败退。
“说你像温乘庭,那只是第一印象。”徐清渡摇摇头,“多说两句话就会发现,你和他一点也不像——你比他柔软太多了。”
柔软,这对温子曳而言也不是什么好词,和软弱没什么差别。但徐清渡一副理所应当“我在夸奖你”的样子,又令他无法辩驳。
“出发前来冰原星的路上,我想象过很多遍你我见面会是什么样子。我在你的人生里完全缺席,什么也没给你留下,现在却忽然跳出来自说自话,很莫名其妙吧?”
徐清渡说:
“也许你根本不知道我还活着,会被吓一大跳;也许你会责怪我、对我发脾气、不认我甚至憎恨我。什么情况都有可能,毕竟,我不知道你长成了怎样一个人。我已经准备好面对一切可能性了,但你表现得比我预想中任何可能的情况更好。”
“你轻而易举地接纳了我,我的恋人、我的朋友。你承认我的身份,包容我的接近,耐心听我解释当年发生的全部。”她语气逐渐无奈,“你像是对我毫无芥蒂,让我简直有种错觉,好像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好像我们可以就这样相处下去……”
“为什么不行?”温子曳终于找到机会反问,“你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你没有后悔吗?难道你是故意不回来见我的吗?”
“退一万步说,好,你是!那又如何?谁规定母亲一定要爱自己的孩子?谁规定了她不能更爱自己?”
“……”
徐清渡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怜爱,她轻声喊道:“小曳子。”
“你在用道理说服自己。”
温子曳身形一僵,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珠,瞬间感到自己被看透得彻底。
“你不是温乘庭,不需要学着他的样子做事。用理性操控情绪,这只是在勉强自己。”徐清渡说,“长此以往,反而会导致一段关系的崩塌。”
“我不会——”
“即便你能做得很好,”徐清渡打断他,“你的心也会受伤。”
她仰头看向廖阔的天:“诚然,你说的有道理。我当然可以有我的理由、我的选择。我说我后悔离开中央星,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但即便没有遭遇虹吸空洞被困在北星域,我恐怕也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在你和我之间,我早已做出选择。我是个自私的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