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吏已上了年纪,忍不住劝道:“严大人,时辰不早,您也该休息了。”
中年男子正是本地知县严光,他叹息一声,摇头道:“案子至今未破,失踪者不见踪影,乡亲父老们惶恐难安,本官怎能安寝?”
他的话里难掩焦虑,眼下也有些青黑,显然为这桩案子身心俱疲,书吏面露担忧之色,伏在屋顶上的裴霁却无动于衷,只将目光移向那些散在案上的纸页。
与应如是分开后,裴霁甩掉几个鬼鬼祟祟的镇民,也察觉到了他们对外来人的敌意,他是个雷火性子,不耐烦与这些人纠缠,径直潜入了县衙,趁人都在大堂办理公务,摸去刑房寻找与失踪案有关的文书记录,未料收获寥寥,倒是在吏房里发现了本地知县的档案——
严光,年四十一,本初元年经户部尚书温谨举荐入仕,以经略著,献核算之法,得先帝重用,后因温谨贪渎案受累,贬为西关县令,六载不动。
裴霁对此人无甚印象,倒是想起了这桩贪渎案,夜枭卫虽有特权,但不能擅自插手朝堂刑案,只知那温谨与弟子们弄出一套新税法,本意是为朝廷增收钱粮,却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于是开始了一场明争暗斗,最终以温谨等人落败收场。
如此一来,先前的猜想就得到了证实,这位严知县并非庸碌无能之辈,只是受人牵累,又为京中显贵所恶,故被贬到偏远小县里潦倒度日,任职六年,政绩尚可仍不得升迁或调动,而今又出大案,恐怕余生再难出头了。
同为宦海中人,裴霁无声轻叹,却不怜悯他,继续偷听屋里的人说话。
碧游镇近来不太平,书吏也知道劝不住这位县尊,转而道:“端公神婆今率徒子徒孙走街驱邪,险些伤了人。”
严光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书吏便将何三姑冲撞端公神婆的事讲了一遍,镇子就这点大,有什么事情都瞒不住,严光听罢,脸色变得铁青,冷声道:“一帮招摇撞骗之徒,本官为安抚人心才不与他们计较,扯谎敛财也就罢了,竟敢横行无忌!”
语声微沉,他又道:“客栈那边再加派些人手,盯紧他们的一举一动。”
书吏却有些迟疑:“人是乡老们联合请来的,经过驱邪除秽,镇上安宁……”
“本官不管什么怪力乱神,也不会放过任何线索,只要破案缉凶,给那些失亲一个交代!”严光打断了他的话,“听说今日还来了两个外人?”
裴霁心中一凛,只听书吏道:“两个年轻男子,尚不清楚是何方人士,自述闲游散心,本是并肩同行,而后分路,一人在何三姑家里借宿,另一人不知去向。”
严光沉吟道:“小心无大错,除非亲眼见到他们离开这里,否则就不能松懈。”
书吏连忙应是,正要出去,又想起一茬事来,低声道:“严大人,这天儿是愈发热了,殓房里的那些尸体……”
伸向汤碗的手一顿,严光用笔杆摁了下额角,苦道:“老吴被吓破了胆,从邻县借调的仵作迟迟不来,你从库房弄些硝石制冰,且拖延个两三日吧。”
吩咐完这些,他也觉得疲惫不堪,三两口喝完了汤,起身吹灭油灯,与书吏一同离开,房门落锁,裴霁从屋顶上探出头,确定人影远去,这才翻身落下。
方才入耳的一番话里有不少线索,裴霁无暇细想,且将之牢记于心,先在书桌上搜找起来,这位严知县显然对本案很是在意,亲自书写整理了案情文札,几乎落实了镇上每个失踪者的身份,大致有孩童十六人,年轻女子八人,青壮男子十二人,合计三十六人。
除此之外,这些人上到三十岁、下到七岁,出身不一,彼此之间没有特殊关联,失踪前更无预兆,出事的地方也各不相同,现场查无可疑痕迹,人一旦消失,便是死生不见,难怪衙门查了个把月,仍无可喜进展。
裴霁将这份名单从头看到尾,他找到了粥点铺老板说的何寡妇之子,那孩子名为“何小虎”,其母出走未归,之后接连发生了二十来起失踪案,直到半个月前请来了端公神婆,“恶鬼”才停下大肆抓人,只一个少年在四天前的夜里出了事,好巧不巧,又是何寡妇家的人,打外村来投奔姑婆何三姑,唤作“春生”。
目光落在这个名字上,裴霁的手倏地一紧,纸张险些碎裂开来。
碧游镇的案子再如何古怪离奇,落在裴霁眼里也无关紧要,之所以费力探查,只为寻找藏身在此的岳怜青,乍见此名,他心中猛然一震,竟有几分荒谬之感。
岳怜青的本名是连春生,出身一清宫,不可能与这里的山野老妇有亲缘关系,或是恰好撞名,或是确为岳怜青所冒,但无论哪种情况,此人已经上了失踪名单。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