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几欲失笑。坐在对面的惊喜制造者却对自己扔出的颗颗炸弹恍然无觉,此时竟还一脸担忧地对他说“西门,你的脸色很难看”。西门直想把砰然撞击着胸腔的句子扔给他:
你知不知道“常识”两个字怎么写?或者,“责任”?
然而,是自己主动来找艾伦的。就这点而言,自己没有资格抱怨。
“没什么。”最后他潦草应道,同时抬手将手边那杯啤酒喝完。之后他皱了皱眉——比之喝惯的德国黑啤,中国的啤酒太过甜腻。
艾伦的声音再度响起,慨叹着:
“西门……她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她是仙女。”
不需要抬头,西门就可以想见对方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幸福的表情——用了西方的传统表述不够,竟还补充了专属于这个国度的溢美。语气中甚至隐含着少年一般,急欲与同伴分享森林中神秘小木屋的喜出望外。
只可惜,他搞错了诉说对象。前妻的儿子听到他的表白没有感动,与之相反只有一个念头:海德堡的那个女人也曾是你的“仙女”。多么廉价的赞词。
“三天后我们就要结婚了。”艾伦仍像少年一样兴奋而羞涩。
西门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注视自己的父亲,他放下手里的酒杯,将深蓝色的眼眸转向餐馆大门。和店内的吵嚷相比,外面敲窗打檐的夏雨,安静像是少女浅眠的鼻息。
回德国是不可能的,不如现在去找工作吧。去别的城市。他想。
就在此时,艾伦的手机响了,仔细听来竟是琵琶。西门不禁佩服自己的父亲在这样蒸人欲死的吵嚷中还能把它分辨出来。
不过,蛮适合作为“仙女”的出场音乐的。西门缓缓转着酒杯,嘲讽而笑。此时有人推开店门,一股凉风随之沁入,与之相伴的,是宜人的清新气息。他不禁感激地看了来人一眼。转眼,却发现自己的父亲握着手机脸色煞白,仿佛被刚才那阵凉风贯穿了心肺,此刻座位上的,不过是一具人类空壳。
他皱了皱眉,起身拿过父亲执在耳边已成摆设的手机,里边一个女人的声音正不停追问:
“先生?马汀先生,您在听么?”
西门不得不用自己还不熟练的汉语接话: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啊,您好。”通话人的转变让对方略微迟疑了一下,很快继续道,“这里是市第一人民医院,我们在莫钦女士的手机上查到马汀先生的电话…….莫钦女士刚刚出事了,能请马汀先生立即到我们医院来么?”
西门并不能完全听懂她的话,但“市第一人民医院”和“出事了”已足够他立即叫来服务生结账,同时走到自己的父亲身边,拉起他手臂。艾伦茫然注视自己的儿子,无觉的眼泪已蓄满了眼眶。
西门无法继续直视他,只好转开视线,加把力扶起他:
“走吧。”
大雨赶走行人,天地间独自欢腾。叫嚷在伞上,奔腾在街上。
仿佛再次降临的末世洪水,却没有摩西唤来救赎的方舟。
西门.马汀到达中国的第一天,他尚未谋面的继母死于氰化物中毒,身边留有遗书一封,自陈生活压力过大,不堪重负唯求解脱,希望家人和未婚夫谅解。十三岁的继妹莫夏尔第一个发现母亲尸体,受惊过度当场晕倒。
这个事件作为新闻在当地报纸上存在了两天,在街坊邻里的口耳相传中存在了数周,待到当年冬天,已如飘零秋叶,化作尘土,无人在意了。
二
“她不是自杀的。她不会自杀的!我们还有三天就结婚了!!前一天她还和我去看酒宴上摆的花,她说她喜欢百合,我们就定了百合。莫钦!!莫钦!!!她是被别人害死的!!!她是被别人杀了!!!你们去抓凶手,你们去抓凶手啊!!!!”
刚走到疗养院青色建筑的楼下,西门已听到二楼传出的清晰叫喝,嘶声力竭,充斥着怒意和哭音。半年前他的未婚妻莫钦自杀身亡以后,这个人已将这段话说了太多遍,吼了太多遍,哭了太多遍。
他的父亲艾伦。
西门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楼梯,转眼已进了病房,护士们见到他,放开按压艾伦的手,立在一旁不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