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玦好像是已经洞察了她的心思一般,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娘是富商之女。”
季无虞点了点头。
“吴越之地,惟有季家最为富庶,而你娘是家中幼女,自小环境优渥,又好学,五岁能吟诗,七岁可成文,所以季老爷子特意砸了大价钱来送她入太学读书,当然,是以季家儿子的身份。”
温玦停下笔,没有再写,他紧紧盯着面前这位故人的名字,呆愣了许久,怅然一笑,
“她的笑声永远是整个太学最大的,人也是最不守规矩的,所以被罚抄书永远也是最多的,但同时功课永远是做的最好的,太学大考所做文章,也永远都是甲等榜魁的。”
“君子六艺无一不精通,甚至连心血来潮组织的打马球,她也能带着我们夺得第一,就连好几个将门之后都不是她的对手。”
季无虞就这般听着,在她回忆里不过只是普通绣娘的母亲,曾经的过往。
“她厉害到甚至没有人会怀疑她是女子。”
季无虞觉得这句话真的很有趣,仿佛这世道便就是圈死了女性注定低于男性,不论是地位还是能力。
她看着温玦的眼睛,然后笑了。
多少轻蔑,又夹杂着无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温玦对她的笑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所以有时候我会想,如若当年她没被人拆穿女子的身份,而是以男子的身份继续去殿试,然后大放异彩,一路青云直上,那该有多好。”
“但泠沅的出现,改变了我的想法,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一定要依赖于某个性别才能做自己想要的事情?”温玦说道,“泠沅是女子,但她依旧做得很好,甚至比别人更好。”
痛苦涌上温玦的脸庞,他的眼中的有泪水流下,蜿蜒着的皱纹上架起一汪清泉。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命运总是要这般捉弄她?”
季无虞冷笑一声。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般,让一位中丞大人倒台或许需要精心部署来构陷,而摧毁一个女子的一生……”季无虞停顿了一下,眼中唯有不屑,“只需要骂一句婊///子就是了。”
听到这个词的温玦下意识皱了皱眉,但却没有出言反驳。
那些经史子集教会他的,是如何无限接近于零道德瑕疵。
但人心种种,人言重重,他始料未及。
裴泠沅亦如是。
温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去见过她一次,她瘦了很多,风一吹便倒了似的,我说不日会上奏陛下,还她清白,接她回家,泠沅当即拒绝了我。”
“圣人说,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1。”温玦道,“她不怕死,但她怕千万人。”
…………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你在写什么?”祁言俯下身子,看向季无虞桌案前的字。
季无虞被他这声音惊得直接站了起来。
祁言勾了勾唇,伸手略过她的身子,拿起那张纸,问道,“温美缺的字,他写给你的?”
祁言所阅摺子无数,可偏偏温玦对政事最不上心,能敷衍几个字不错了,怎么祁言还能一眼能认出他的字来。
可此刻的季无虞心乱如麻,顾不上再深究,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祁言听罢放下字,随即轻哼了一声,“他这个老东西,就喜欢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来唬人。”
“也没有唬吧,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季无虞今天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祁言刚一说,她就回了一嘴。
祁言对她一向大度,笑了笑,探究似的目光勾住可以,他轻声问道:“那你在对着他的字想什么呢?”
“我从狱里见过裴泠沅就去了琅嬛,然后遇到了温先生,他和我讲了……”季无虞不着痕迹地隐去了有关自己母亲的那部分,“他和我讲了裴泠沅的一些事情。”
祁言挑眉,“然后你就在这里唉声叹气了半个多时辰?”
“我没有唉声叹气。”季无虞把笔撂一旁,本想说些什么,看向祁言,却有些不知所措,犹豫再三还是问道,“祁临弈,我想问你,千万人与道,如若是你,你会选择什么?”
祁言几乎是在季无虞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回答道:“这不是已经给出答案了吗?”
他指了指桌案上的字。
“这是圣人说的话。”季无虞语气闷闷地,“我又不是圣人。”
祁言嗤笑一声,弯了身子。
因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季无虞整个人都僵住了,而在走神的这段时刻里,祁言的眼神太具有压迫力,她不自觉地往后仰去,又不自觉地扯过祁言的袖子。
“季无虞,你让我觉得最为可笑的一件事情是,”祁言瞥了眼自己袖子上的手,唇角勾了抹笑,转而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你竟然在为你想做的事情,而感到不自信。”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