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家虽是官家赏下的宅子,但也不宽敞。前头改成裁缝铺了,后院只有三间屋,程书钧平日里便都在程娘子纺线织布的耳房里读书。这房的小竹窗对着夹巷,外头什么声响都听得清清楚楚,很吵闹。
也亏得他能读得下去。
程书钧被林维明一嗓子吓得肩头一抖,扭过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磨磨蹭蹭的,你怎么现在才来?”倒害得他方才出了大丑。
林维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总得吃了饭再来,怎的了这是?”
“赶紧来写了,明儿当心朱博士当堂教你诵读文章。”
“朱大饼真是……烦死了!”林维明顿时忘了好友方才的些许异样,一屁股坐下,铺了纸,头脑却又一片空白,便又开始抓耳挠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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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姚如意只卤了五十枚茶叶蛋、捎带着卖完三十份速食汤饼,晨钟响过便提前收了摊。她回家舀了碗杂蔬小米粥,又迫不及待地溜到林家角门喂狗。
这回她特意轻手轻脚地拨开门闩,开门时,果然看见几只狗咪崽子们在狗洞附近玩,肥肥短短的毛团子,圆滚滚地跑跑跳跳,正扑草里跳动的蚂蚱。
她偷偷探进半个身子,便吓得它们争先恐后地往狗洞钻。猫咪最小,最先钻洞跑了,紧随其后的是最警惕的铁包金小狗,跐溜一下便钻没影了。
只剩后知后觉的小黄狗小黑狗慌得团团转,它俩汪呜汪呜叫,急得连滚带爬,又同时伏身子钻洞,两坨胖墩墩的狗屁股卡在那洞口,这下更急了,好一阵嗷呜嗷呜地才挤过去。
她看得又好笑又心疼,但她今儿没空,将粥倒进盘里便急匆匆走了。
回屋换了件对襟窄袖短褙子、青色粗布裤裙,又赶忙烙了张直径十几寸的大圆芝麻烧饼,拿草绳穿了油纸裹了,让姚爷爷俩手抱着,用轮椅推着一路飞奔过了州桥,将他送到赵太丞家的医馆做针灸。
集日正巧是姚爷爷去医馆针灸熏艾、推拿按摩和泡药浴的日子,郎中说是这样的理疗配合每日喝的汤药,能慢慢疏通中风后积淤的血脉。
姚如意深以为然,这钱是省不得的。哪怕是按照后世西医的治疗办法,轻微中风后也得挂阿替普酶或尿激酶来融血栓。
中医理疗更是贵在坚持,耗时也长,去一趟没有大半日回不来。今儿正好送他去,医馆有人照看,她便也能放心出去逛集市了。
与药童约好接人时辰,叮嘱姚爷爷好生配合诊治,姚如意又匆匆折返巷口,等着与程娘子结伴同行。
第17章 婶娘们 阿娘,我也要吃。
姚如意倚着巷口的灰砖墙,挎着自家缝的蓝染碎布包,正在发呆。
那布袋儿是极素简的,单根襻带,抽绳收口。原主的绣活是很好的,但姚如意连记忆都继承得稀碎,更别提原主的技能,只能凭借这具身体尚未消散的肌肉记忆来做。
不过她自己也会缝。没上学的孩子,技能点便都点在了别的方面,缝补钩织那是基本的,她还会织毛线勾包包呢。说来还是当初跟病房那位河南大叔学的,后来便越织越上头了。
缝个随身小布包,那是手到擒来。
因要出门,她便在布袋里装了四五颗茶叶蛋,几块红糖糕,预备与程家娘子路上垫饥用。这会儿,她正低头数着吃食,生怕拿少了。
就在她低头时,身后却传来了洪亮的、独属于中年婶子们那种不忌讳任何人的敞亮大笑。
“咯咯咯”“嗬嗬嗬”“鹅鹅鹅”“嚯嚯嚯”
笑声还挺丰富。
原来是这么多人一块儿去啊……姚如意转头瞧去。
程娘子挽着俞家婶子,另一手牵着个羊角辫小囡囡,小囡囡还牵着个胖囡囡,后头还跟着两个妇人,穿成一串,乌泱泱便朝她走过来了。
俞婶子头一个走到她面前,打量她两眼。
姚如意不忘人设,赶紧腼腆地低下头,就差掏出手绢拧几下。
“你总臊啥子?抬头挺胸!”她头一低,俞婶子立刻看不惯她了,伸出铁掌一般的大手往她背脊狠狠一拍:“对!哎!该这般!生得多齐整的姑娘,整日低头作甚?地上有银子捡不成?对了,你今儿怎不摆茶卤摊了?我原想跟你买俩茶卤鸡子儿尝呢!”
姚如意努力挺起背,闻言下意识摸出两枚温热的蛋,继续维持着细声细气的人设:“今儿要出门便没备这许多,我这还有,婶子吃吗?”
“吃,给我来一个。”俞婶子毫不客气。
姚如意便分起蛋来了,先给程娘子分一个,又瞥见那俩手牵手的小囡囡,便也弯腰递到她们面前:“你要吗?”
生得胖乎白净的那个小女孩儿先伸手接过,扬起笑脸,脆生生地道谢:“多谢如意阿姊”,顺手还从自己小衣裳的花布兜里给如意摸出一颗绞丝糖,“大伯刚给我买的,阿姊也吃”。
姚如意眉眼也柔软下来,也不客气,愉快地伸手接过了这小回礼:“也多谢你了。”
另一个小女孩儿生得瘦巴巴的,仰脸看她半晌,面上满是犹豫,正想伸手接,便被旁边一样瘦的中年妇人抬手拒了:“多谢你了如意,但是这孩子肠胃弱又挑食,等会吃一口又不吃了可不白费?多谢你了,她不爱吃外头的东西。”
程娘子便趁机为姚如意介绍道:“你平日少出门,又不常与我们打交道,可还认得?给你糖的是刘主簿家的小菘,这是小菘娘,你喊银珠嫂子便是;那是茉莉和茉莉的娘,你喊她尤嫂子就成了。”
“尤嫂嫂,那您吃吧。”姚如意直起腰,转而递给了那中年妇人。
尤嫂子还犹豫,就被程娘子夺过来塞她手里了:“接着吧,咱巷子里,偏你穷讲究!人家如意一片好心,你赏脸尝尝吧!这孩子卤的真挺好的,你看这蛋壳就知道,下锅之前都刷过的,不像外头的卤鸡子儿,壳上还有鸡屎。”
“那我尝尝。”尤嫂子这才讪笑起来。她确实有些讲究,爱洁净,家里只要来过人,人走后,甭管是桌椅杯碗,她都要刷洗一遍,就连地都要扫一圈,故而看外头做的东西总嫌脏。
但如意是自家街坊邻里,她总不好把这种怀疑和嫌弃摆在脸上,便只能勉强收下了。本来接了也不想吃的,结果几人要去马行街坐车,边走边说话的空隙,俞婶子、程娘子和小菘走着走着便已迫不及待剥开吃了。
姚如意装出来的鸡蛋,都是早上特意留在锅里的,擦干外壳后用手帕裹着放在小布包里,所以还温热着。她如今卤茶叶蛋也卤得愈发得心应手,卤汤用了几次,也正是最浓郁醇香之时,今儿这一锅连蛋壳都卤得香香的,外壳裂而不碎,一剥开,那种卤蛋香便更是明显,丝丝缕缕直往人鼻子里钻。
俞婶子一口咬掉半颗蛋,油亮绵软的溏心一下露了出来。她本就是咋咋呼呼的性子,这下嚷得半条巷子都听得见:“哎呦还是溏心的!这卤鸡子儿要卤成溏心的真是不容易,卤时间短了不入味,时间长了哪个鸡子儿不老?如意啊,你这手艺是不错啊,不枉费你程嫂子这么夸赞。”
原还以为是吹牛的,没想到真好吃。俞婶子把剩下半个也一股脑塞进了嘴里,嘴里塞得满满的,滋味便也满溢在口中。
小菘见了赶忙也加快了剥蛋的速度,才剥开一半便张嘴啃了一口,油亮亮的蛋黄顺着她指缝淌,她赶忙低头去嘬吃得也两眼亮亮的,仰脸对姚如意夸道:“如意阿姊,你卤得鸡子儿真好吃!比我阿娘卤得还好呢!我阿娘卤得鸡子儿跟白水煮得没两样,可难吃了。”
银珠嫂子佯怒地瞪闺女一眼:“你说什么?”
小菘察觉到亲娘的眼神,立刻狗腿地蹭到亲娘身边,甜丝丝地改口:“大舅说了,人各有所长,我阿娘鸡子儿虽卤得不好,但阿娘烧得红烧羊肉最好吃了,便是樊楼和沈记也比不上,我最爱吃阿娘的红烧羊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