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她一眼,心里竟还有些欣慰,好歹……他没有因羊排而被抛下。
这几日在姚家用饭,他已然发觉了如意对一日三餐格外看重,不是如先生那般单纯的嘴馋好吃,她更像是珍视,不论吃什么,她每回都会为了吃饭而高兴,好似这世上最令人高兴的事,便是一食一饮。
她似乎是个很容易便满足的人,她满足于每一餐、每一日,她总因一些平凡小事满足而幸福,很寻常的一点点小事都会令她快乐,哪怕只是看到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厚实巨大的云朵被北风吹得呼呼地滚过头顶。
“二叔你看!好大的云啊!”
“二叔你看,这冬日里竟还有野花会开呢!”
“二叔,今日出太阳了,你陪阿爷和狗们晒晒太阳吧。我顺道把被褥也搬出来晒。”
那日,她将他、先生、小狗都安置在冬日的暖阳里,又马不停蹄将全家的被子枕头以及她床榻上陪伴她睡觉的长条兔子布玩偶也搬了出来。
晾衣绳不够长,晒完了被褥,她那怪模怪样的兔子没了去处,她便将那玩偶塞在他怀里,弯眼睛一笑:“二叔,阿爷身上都是狗毛,还是借你这儿搁着晒晒吧!”
他低头,拈起那兔子的棉花长耳朵,便与那只缝得好似根巨大腊肠似的丑兔子四目相对。
这兔子的眼睛缝得歪歪扭扭,两眼无神,分外呆滞。
想来,那一刻,这丑兔子与他,都挺无奈的。但他还是环抱着这只似乎沾染了些许薄荷香气的兔子,与它作伴,在初冬的晴空下,一同晒得昏昏欲睡、蓬松柔软。
如意身上便常有薄荷清凉的味道,因她崴了脚,除了喝苦沉沉的汤药,还总喝薄荷叶煮的糖水,似乎指望能尽快消肿。这只兔子想必常被她搂在怀中,也有一股凉而淡的薄荷叶的味道。
说起喝药,她竟也丝毫不必人哄,也不抱怨苦,更不惧怕药,好似曾经喝过成千上百次一般,端起碗便能如喝水般面不改色一口饮尽。
灶房里遇了回耗子也是,丛伯还嚷三寸钉快拿笤帚来,如意已眼疾手快,一手逮住那飞蹿的耗子尾巴,在丛伯目瞪口呆的神色下,攥着那长尾巴,如风火轮般将那老鼠在地上左打右击,摔得奄奄一息。
林闻安寻不到什么词儿去形容她,她与他所见过的或柔弱或飒爽或贤惠或娇蛮的女子皆有所不同,虽然他病骨支离,也没见过几个女子。但有时他也会想,如意究竟是如何长成这样一副性子的?听闻以往先生上值讲学时,总将她一人留在家中,她并不出门,外人便都传她孤僻阴郁。
没想到她却似乎在长久的孤独中寻到生活的真谛似的,把自己照料得很好。
他不如她多矣。
后来,他搂着那丑兔子,窝在日头底下快睡着时,眼角瞥见她也在阳光里晒着,搬了个小板凳,捧着下巴,仰头去望满院子花花绿绿的被褥在风中扬起又落下,阳光将她的眸子照成了透亮的琥珀色。
那一刻,林闻安想到了。
她如艳阳,热烈拥抱生命,好似万物生发。
***
姚如意拄着林闻安的手臂拐杖蹦进院子时,丛伯果然已备好了大半。
如今天气寒冷,羊排搁在外头,没一会儿便半冻上了。丛伯买了不少,现用一个浅底大陶盘装着,羊排垒得像高高的小山,每一块肉上还结着不少碎冰霜,血肉鲜亮红润,看着便新鲜。
“好肉啊!丛伯,千万别给化冻了!”她眼冒绿光,松了手,自个加快速度蹦过去。
还真别说,她一连蹦了这四五天,单脚跳的功夫都练出来了,再加上对羊排的强烈渴望,她跳得比兔子还快,眨眼间便出现在了丛伯旁边,还把正埋头擦拭陶盘的丛伯吓了一跳:“俺嘞亲娘哎,小娘子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被抛弃的林闻安脚下一滞。
冬日里,不论是否下雪,伤腿的隐痛几乎是无法停歇与遏制的,落在最后的林闻安步履缓慢地走在后头,他望着姚如意兴奋欢快如一只鸟雀般奔向了她的大羊排,慢慢将还半顿在空中的手臂垂落回身侧。
果然人在心里不能想事儿,一想便会发生。他眼底漫起一丝笑意,轻轻摇了摇头,没去炉子旁凑热闹,而是倚在廊柱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围着炭火叽叽喳喳地商量着要怎么烤。
姚如意坚持说不要化冻,就这般半冻不化地烤,肉会更嫩。
丛伯不信,他反驳这般处置一定会焦了底,到时里头却还没熟,外头都不能吃了。
天气冷,姚爷爷在屋子里的炉火旁取暖,还背着姚如意偷偷把小狗小咪都抱进了他屋子,甚至还让小狗咪们上了他的床榻上玩,此刻他正挠小狗的肚皮,也闻到了炭火味。
没一会儿,姚爷爷怀里抱着一只狗、肩头蹲着一只猫,身后还跟着两只肥狗,也飞速赶了过来。
赶过来后也没辙,姚爷爷对灶头事十窍只通了九窍,左看右看,只好当个墙头草,丛伯说一句便应和:“在理在理”,姚如意辩一句,他也附和声:“这也使得。”
姚如意与丛伯谁都说服不了谁,便折中行事,将买来的羊排一半搁在灶房里化冻,一半照姚如意的法子试试,若是不成,好歹还有一半,不至于全军覆没。
决定好了,丛伯往煤饼炉子里换了个没烧过的新煤饼,里头的火星子顿时蹦了起来,一会儿就将陶盘预热了。油倒下去,半冻的已经腌好的羊排也轻轻地放了下去。
腌羊排的料是丛伯配的,花椒八角桂皮都磨成粉,掺了酱油盐和黄酒,再加上一点茱萸和孜然,拿刷子刷在羊排上,经火一烤,滋滋啦啦的响油声过后,羊排的香味一下便弥漫开来了。
姚如意现在满脑子都是羊排,滋滋冒油的羊排、肉嫩嫩的羊排、喷喷香的羊排!她紧盯着底部已经变色的羊排,忙催着丛伯翻面,丛伯拿铲子一铲,肉翻过来,另一面也滋滋响。
翻面时羊油滴到炉子里的煤饼上,还激起了一阵带着花椒的焦香味。这样的香气能在冬日的冷风中飘很远很远,甚至风再次拂面吹来时,都觉着这风被这股浓郁的肉香带得温暖了起来。
姚如意围在丛伯旁边,眼睛闪闪发光,现在正要烤羊排的丛伯便是她眼中最英俊的男人了。
后来果然是姚如意的法子烤出来的更嫩,外头焦香,里头的肉还有些泛红,约莫八成熟的样子,但这样的熟度正好,吃起来肉是又香又嫩的。
烤好后铲起来,烤出来的羊油一滴滴往下掉,再抹一点酱汁,继续烤下一块。
丛辛想起早上还有吃剩的白面馍馍,又取了来,掰成小块放在炉边与羊排一起烤,姚爷爷和小狗们已经摆好碗筷,时不时望着烤盘上的羊排,就等着吃了。
姚如意则进灶房里煮面,舀汤,很快,把先烤好的羊排都刷上酱料,分到盘子里。
大黄是很经得住考验的一条狗,也不知它究竟是因何流浪的,姚如意有时候看着它就会觉得它应当是被人教过的小狗,它从不上桌,人没有丢在地上的食物它绝不会去吃,也不会进屋子。
它不仅严于律己,还言传身教,会教家里的小狗也不许进屋子。
当然,架不住姚爷爷总把狗抱进去。
今日也是,它虽也被羊肉香味吸引着,从门边走到了被炉旁,但却没有像其他小狗那样已经围着姚爷爷站起来,拿爪子扒拉着爷爷的手臂了。
那一只只肥肥的尾巴摇得快把地砖扫干净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