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闻安听得她询问,并没有多谈,只垂了眼,视线再次落在她那只盖被的箩筐上:“不,是有客到。”
姚如意便有些稀奇。林闻安回来后一波波来见他的人不少,但却没见他换什么衣裳,对那些找上门的人也是不冷不热的,还会将他们带来的礼物悉数奉还,一件都不会留下。
但今儿却额外穿了庄重的衣裳专门侯着!
难道是什么大人物?
姚如意忙问道:“可要与二叔备些好茶好点?”
林闻安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必,寻常粗茶即可,那厮想必也吃不出什么好茶。”
“那厮”?听着还怪亲近的,难不成是他离京前相识的旧友故人?
姚如意按捺下好奇点点头,也并没有多问。果真依言去冲了一壶红茶高末,将茶水温在暖水釜中,再铺子里转了一圈,又拣了两三卷硬邦邦的果丹皮放在粗陶盘子里。
冬日里,她铺子里本也贩没什么好茶点,那客人既然是吃粗茶的,想来身份与她家也差不多,寻常百姓人家,喝茶时啃啃果丹皮……硬是硬了点,但应当也可以的吧?
她便给林闻安备好先端到小院里,还侧头问了句:“二叔的客人何时到?这暖水釜至多暖两个时辰就要凉了,我估量着时辰来换茶水。”
林闻安眼眸在那果丹皮上瞥了眼,顿了顿,却没说什么,道了谢,又答道:“尚且不知。”
姚如意面露疑惑地看向他。
谁知他竟道:“我只是觉着,数数日子,差不多这时候,他想必也该来了。”
姚如意:“……”这样真的不会太草率了些么?
所以……辽马的脑子果然不是她此等小驴脑能理解的么?姚如意腹诽着,默默地收起自己的托盘,转身准备回铺子里看店去了。毕竟朝食亏了本,铺子里的生意更要上心了才是。
“如意。”
她扭身要走时,却又被林闻安叫住。
姚如意顿住步子,正对上他乌浓沉静的眼眸:“莫要忧心,今日尚未售出的那些朝食,你暂且先这般费些炭火原样温着,一会儿等人来了,我想,全卖出去也不难。”
***
国子监内,今日又逢堂考。
各斋学子一入校,便被锁在打乱了座序的学斋里奋笔疾书,今儿要连考一整日,上午考一场,下午还有一场。
此时上午这场考了一个时辰,总算散了。
日头渐升到天心,今日还算暖和,阳光浓亮得很,照得国子监远处的屋檐反光刺目,远远望去像被谁家小儿蘸了金墨信手一抹,亮得挤作一团。
近处廊影斑驳,照出一地碎金浮光,也拖出一条条学子们急哄哄从考房里涌出的影子。
程书钧和林维明是上午散考的钟声敲了才收拾着书箱走出来的。
一出来,便见孟博远正懒懒散散地倚靠在一株玉兰树下,他不知何时便已交了卷,打着哈欠等着程书钧和林维明出来。
这次的考题也是极难极偏的,程林二人都答得一脸菜色,唯有孟博远神色如常,他自然又是没答。
孟博远理直气壮道:“一看那题我就觉着似曾相识,若不是朱大饼出的馊题,我把卷子吃了!与其坐在那儿抓耳挠腮饿肚子,我不如随便写几笔交了出来吃朝食。一来便说要考,我朝食都还没吃完呢。”
自打他与他爹撕破了脸,他算是什么也不怕了,活得格外恣意。况且上回朱炳说要将他状告到祭酒那儿,要将他退学,也没能成功,反倒被冯祭酒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番:“朱炳,你要本官说你什么好?我记着你也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出身,自己一头辫子等着人揪,怎还要上赶着找事儿,国子监的内监生皆为天子门生,你又有何资格做官家的主?真不怕御史台参你一本?”
朱炳灰溜溜被冯祭酒轰走了。
孟博远听说这事儿后也纳闷,冯祭酒说来也不是那等清廉正派之人,这回怎的主持起公道来了?但不管怎么样,孟博远算是得了尚方宝剑了,今日走起道来都昂首挺胸,再也不怕朱炳刁难了!
程书钧和林维明没法如他那般潇洒,他们俩今日仅剩的一丝安慰,便是幸好今早买了姚小娘子的朝食,且刚到学斋不久便吃完了他们的“超值简餐”。
姚小娘子的东西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吃,林维明和程书钧今日选的都是粢饭团配茶卤鸡子儿,茶卤鸡子儿便不必说了,或许是姚小娘子熬的卤汤愈发醇厚,手艺也愈发好了,她卤出来的鸡子儿堪称一绝,林维明也吃过他爹外头买来的鸡子儿,一点也没有姚小娘子做出来的好吃。
粢饭团倒是今儿头一回见姚家卖,是用糯米饭压平后,撒上捻头碎、肉松、萝卜干、碎肉肠,再搁上两条黄瓜条,撒些芝麻,用手上的巧劲拿洗净芦花叶子裹成长条胖乎的饭团,打开芦花叶后,米粒也不会散,可以直接捧在手里吃,冬日里吃暖手又暖腹,还很方便。
这东西乍看有些粗笨,但味儿却很不错。
糯米白生生热腾腾,咬下去甜软,接着便尝到捻头的酥脆、肉松的咸香,还有咬起来硌棱硌棱响的箩卜干,里头的馅与饭团的米配得恰好,嚼起来一点也不腻,还很快便觉着饱了。
他与程书钧吃完挺惊喜,看着平平无奇,却很实在,对于他们俩这样家里并不宽裕的人家,吃起来正正好!
好吃、顶饱、便宜。
刚抹干净嘴,还商量着说明儿再买一回紫米做的粢饭团试试,朱炳便黑沉沉着一张脸进来了,当即便宣布要进考房,事先一点儿也没有提醒过他们。
如今回想起来,支撑着他们考完的,好似便是肚子里匆匆下肚的粢饭团,那饭团吃下肚果然扎实,考了半晌午了还不觉着太饿,肚子还暖,写起字来,手都没像以前那样慢慢变得冷僵。
“你怎生破的题?”林维明与程书钧并肩走下阶梯,抬手撞了撞他的胳膊。今日考完,林维明内心实在忐忑,他已有预感自己要得最末的“戌”等了。
程书钧不答反问:“你呢?”
“先扯了通官盐制自唐至宋的流变,再捧几句官家改制圣明。但老子无为,主张藏富于民。如今官家禁私盐行官盐都是为保一国税收,还需支撑边防开支,尤其如今辽国式微,金人狂妄,这份财源绝不能断。这……简直是自相矛盾!我后来实在编不下去了。而且,孟四说得不错,这题一看就又是朱大饼出的,和之前那个茶引法的题几乎一模一样,换汤不换药嘛!”
林维明揉着太阳穴苦笑,他本是很擅长写策论的人,如今却将一篇策论写得稀碎,写着写着自己都不能自圆其说,实在难受。他一边说一边痛苦地抓着脑袋,愈发恼怒:“何况我认为官营是明智的,两种主张本无对错,只是互不适宜罢了。”
“我与你是一个意思。”程书钧笼着袖子淡淡道:“我直说此法与‘明君制民之产’相悖。圣贤道理虽好,可哪有三千年不改的制度?拿千年前的经义套当今时务,刻舟求剑之法,还有什么好议的!”
二人正说着,忽见孟博远竟然还摸出根炙肉肠大嚼。林维明瞅瞅这个,望望那个,眼皮直跳:“二位仁兄莫不是一个交了白卷、一个在答卷上用了数百字委婉讽刺了朱大饼?”
“然也。”孟博远耸肩。
“倒也不委婉。”程书钧掸了掸衣袍,“我最后写了此题‘狗屁不通、白费光阴’。”
林维明沉默半晌,对二人竖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