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记得胡商开的茶馆里售卖的乳茶都是咸口的?不仅能往里搁炒米,还能往里搁羊肉呢。
卢昉吃不惯咸口茶,他还是喜欢加各类果脯蜜饯的抹茶,浮着一层沫子,很香又很雅趣。但没想到姚小娘子的乳茶是甜口的,但又不太甜,喝起来茶香里有奶香,口感如雪片落在春水里那般清正柔滑,有绵密的奶味作衬,把茶底的苦涩冲淡得几乎品鉴不到了。
正好和米饼的味儿浓淡相配。
孟春薄阳透窗棂而入,卢昉晒着绵暖的日头,闲闲啜茶。
耳畔听着旁边耿灏骂耿鸡,眼前看汪汪只是在吊篮里伸个懒腰便激起旁边的学子们一阵好乖好宝,竟觉着心绪无比宁和。
卢昉支着下颌,享受着这美好的晨时,只觉着此处处处都合他心意。还想着等会儿喝完这乳茶,便也过去摸摸汪汪。
他方才买乳茶时还瞥见柜上专有个竹篓,里头装了好些田鼠干及鹌鹑干,标价八文一袋,可购于喂猫喂狗。但若是喂汪汪每日仅限量五份,丛伯说汪汪太肥,这样的零嘴不能吃太多。
肥吗?卢昉丝毫不觉着,心中驳斥,它哪里肥了?一点儿也不肥!
它还小呢,正长身子,何况,它也只是冬日毛厚罢了!
打算好了,卢昉便更惬意地吃喝起来,顺带还赏赏自个方才买的物件,只觉着自己挑的样样都好!他还计划好了,要用这新买的册子和新笔抄几首他最喜爱的苏公诗词……
他畅想着,心里隐隐觉着自己好似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又想不起来了,无妨无妨,想不起来的便不是什么要紧事。
如今风好日头好,还是回头再说吧。
而外头,孟员外也早已赶到,只不过怒气冲冲的他刚一进门那火气便霎时泄了。这姚家头一日开张,里头好生多人!不仅全是国子监的学子,还有几个家乡天遥路远、没能回乡过年的年轻讲学博士。
人来人往,当众教训儿子,岂不是更丢脸,于是只好假装也是来捧场的,强作笑颜与门前迎客的姚如意道了贺,佯作好奇进门去。
孟员外来时,孟博远早不在门前,他看着人愈发多了,好些学子无头苍蝇似的,便进去帮衬了。
老杂货铺叫三寸钉看着,文房铺子里有丛辛和小石头照应,茶室里全仰赖丛伯一人,另一边的东厢便是自习室,只不过如今大伙儿头一回来,都还新鲜不已,如卢昉一般没有定力的学子更多,一进来,自然要四处都看一圈,赏字画,嗅寒梅,逛文房,吃茶点,没什么人进来直奔东厢读书。
东厢两间房打通做成的大读书室,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好了好几排桌椅,门边还置了个长案与垫了厚坐垫的圈椅,那便是姚启钊每日坐班的位置了,他今日穿了新衣,头发胡子都洗刷一新,早早便在此处等着了。
眼巴巴候了会,见陆陆续续有学子们进来了,姚启钊立刻正襟危坐,没想到这些学生四处探头探脑,就是不进来读书!
他等得心焦,终于等到一个人,还是个熟面孔,姚启钊看着眼前这个面熟的白净少年郎良久,总算大致想起来他叫什么名字,好像是那个裁缝铺的孩子,常过来请教学问的。
只是这孩子天资一般,得十分勤学苦读才有出路。姚启钊见他头一个来,便有些欣慰,正想开腔,没想到却听他恭敬地问:
“姚先生……我是来帮忙烧水的,请问灶房和水缸在哪儿?”程书钧红着脸,躬身对姚启钊行礼。
姚启钊脸一黑。又不是来读书的?
怎么个个进来都不是为了读书!
程书钧也发觉自己犯傻了,怎么能问姚博士呢,他如今还有些糊涂呢,人都认不清。便又讪讪地告罪,退了出去。正好看见孟博远给人引路从另一头过来,忙揪住他问道:“灶房在哪儿啊?”
他娘昨日便与他说了,姚小娘子的读书室明儿便要开张,叫他早早过来帮衬,说是姚小娘子先前便与她商量过,他可来读书室里干活差遣,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日后便能免费来读书、看书。
叫做勤工俭学。
方才在门前,姚小娘子也温柔地与他说了,今儿他的活便是帮忙供应读书室里的热水,水没了烧几锅温在炉子上随人取用便成了。
“今儿人多,只怕要劳累你了。”姚小娘子还歉意地冲他笑。
程书钧不敢看她,脸红红地应了。
孟博远忙得脚不沾地,一边喊住个要寻茅厕的学子,一边往西角门一指:“那儿后头呢,你自去寻,我此刻没空搭理你……哎哎,茅厕不在那儿!回来回来!没尿裤子吧?憋住啊!我带你去啊!”
说着又跑了。
程书钧便也自去忙了。
孟员外原先在廊柱子后头躲着看儿子,之后站得脚酸,又溜进茶室里,寻了个靠门边的座儿,默默又看了好一会儿。
他的怒火已经渐渐消散了。
他是头一回……见到四郎这一面。
以前这个儿子在他心里,是样样不如三郎,读书不成还要捣蛋,小时还住在外城,孟员外的老母也还没过世。三郎在读书,孟博远就溜出去,把猪胰子刮成粉末和了水,“孝敬”他阿奶喝了,喝得老人家吐了两天白沫,问他为何这么做,他说阿奶老骂他娘还往他娘汤碗里吐吐沫,给她毒哑了家里就和气了,气得孟员外差点厥过去;
再长大点儿,三郎还是读书,他呢,又溜出去,把家里刻板书的木料全倒卖给收荒货的小贩换了一兜糖吃,差点没把孟员外赔得底裤都拿去当了;等三郎都考过童生试了,他还和几个不务正业的学子合起来写那等乱七八糟、粗俗不堪的话本子卖与梨园的伶人唱,合写了个什么王相公休妻的几折子戏本子,还把他阿奶当恶婆婆写了进去,竟还很是红火!可惜他傻愣愣只将话本子卖了两贯,这戏红火了与他也没甚么干系。
总之除了读书,他是什么事都敢干。
后来这逆子总算长大了,但还是不爱读书,以孟员外观察,孟博远背书的能耐也就比小石头强点儿,还写一笔臭字。但孟员外还是不甘心,还是盼着他争气,当商贾有什么好的?孟员外自个对谁都得扬着笑,连林司曹这等微末小官,他也得时常奉承着。
当官才威风呢!以后两个儿子都能堂堂正正、守望相助,不用对任何人屈膝赔笑,那便是孟员外最大的愿望了。
至于雕版坊的家业有没有人继承,他以为都无所谓,大不了挣够了钱便关张大吉,他也能领着关氏四处走走、看看山河。
但这孩子偏偏……孟员外看他立在天井里,无师自通地迎来送往,与每个往来的学子似都能说上三两句话,即便不是他学斋的同窗,也能叫出人家的名号,笑嘻嘻与人勾肩,再说两句话便与人似结交了八辈子般相熟,拍着胸脯道:
“你这便问对人了,走,我带你去找丛伯,叫他给你多添些牛乳,再搁一勺最好的枣花蜜,我与你说,好喝得你脑壳都要飞了,你信我,这必定是物有所值的。还有那米饼,不过现下似已售尽了,你若想吃,我帮你与姚小娘子说,明日或是后日定给你留一袋……哎哟这算甚?都是同窗,日后你来只管寻我,我给你寻个好位置读书……”
孟员外忙扭过头去,幸得孟博远拉着人快步从他面前经过,压根没留意看门边坐着何人。
而那衣冠鲜洁、一看便知是富家子弟的腼腆白胖书生,也被他哄得晕头转向,不仅出手阔绰地点了两杯不同的牛乳茶,还买了好些茶点。
这孩子在这上头倒真有些眼光,知晓谁有钱谁没钱,面上又一视同仁,还知道对不同的人推介不同的东西,不会叫人心里不畅快。
其后,孟博远果然给人寻了个靠窗的好位置,又勾肩与他约好改日一同蹴鞠,便又匆忙离去了,刚一出去,又有几个学子笑嘻嘻与他打招呼,他也夸张地举起胳膊,与人勾颈,哈哈大笑地闹了一阵。
原来四郎并非如他所想,仅有程书钧和林维明两个好友,他瞧着朋友极多,在同窗里头很是吃得开……孟员外神色复杂地看了许久,最终心里沉甸甸不知是何滋味,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出了姚家这读书室,他仍是不知此时该与儿子说些什么。
姚如意在门口专门记账收钱,见孟员外无声无息走出来,还松了口气,她方才听林维明满头大汗跑来说,孟员外得知孟博远来这儿当伙计了,吓得她汗毛倒竖,真怕孟员外一怒之下砸了她的店。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