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挤挨挨的船顶上,各色旗幡蔫蔫地垂着。码头上人越聚越多,声浪嘈杂,即便是和旁边的人说话也几乎得用吼的。
人流几乎眨眼间便汇聚过来了,等姚如意一行人的车马赶到码头,放眼望去便全是彩幡、红绸与攒动的人头,把平日里灰扑扑总堆满各色货箱的码头挤成了庙市一般。
连小摊小贩也闻讯而来了,河风里竟然还飘起了炸果子的油香、蒸饼的热气,还有新折的柳枝柚叶的鲜涩味儿。
“看啊,放锚搭舢板了!”
不知谁激动地喊了声,岸上的人潮登时往前涌,匆匆赶过来的厢军和漕丁都拦不住人了,头一艘船刚有立在船头,便有人扯着嗓子喊名字了,很快此起彼伏都是嚷叫的。
茉莉个小,薛阿婆老迈,孟员外便把她架在自己肩头。小姑娘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孟员外的发髻,小身子绷得笔直,大眼睛一眨不眨,在那一艘艘大船间急切地搜寻,小脸上又是期盼又是焦灼,不知爹娘究竟在哪条船上。
说起来,她快要半年没见过爹娘了。
桂州路远,爹娘的音信便也断断续续,爹娘这半年拢共只写了两封信回来,一个是到桂州时报平安的信,还有一封便是回来路上的信。
自打出生后,她还没跟爹娘分开这么久。平日里玩着闹着会忘了这事儿,但夜深人静,依偎着阿婆睡觉时,她便会忍不住想念娘的味道,也会忍不住问:“阿婆,爹娘会不会死啊?”
自然会被薛阿婆骂:“呸呸呸,别胡说。”
茉莉便不敢问了,但却曾无数次梦见爹娘被青面獠牙的疫鬼用刀枪剑戟押着,说不回来了,以后让她要听阿婆的话,不能淘气。
她又时常抽泣着哭醒了,怕吵醒阿婆,只能将脸埋进枕头里哭。
此时,不少人已经开始下船了,走下船的医官与民间郎中个个都显得格外疲累和狼狈,不知是怎么的,岸上鼎沸的人声,眼见着这些身影,竟渐渐低了下去,只偶尔听得一两声压抑的啜泣。
去时何等意气风发的医官医娘、年轻学生们,如今大都瘦脱了形。好些人头发花白稀疏,胡乱挽个髻;即便是年轻人,后颈也刺眼地露着一片白发。还有几个人胡子拉碴,粗布衣裳皱得像腌菜,一条腿竟无力地拖在地上,全靠同伴搀着才能行走。
茉莉一个接一个,看了又看,只看见一张张风尘仆仆、黝黑干瘦的脸,都像,又都不像。前头好几艘船的人都下空了,还是没见着爹娘。
她有点想哭了,孟员外似乎感受到她愈发紧绷的身子,轻轻安慰道:“只怕在后头呢,莫急莫急。”
姚如意也踮着脚心急得很,终于等到第六艘船了,她好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但又好似不太像,想嚷出来时便又咽了回去,她眯着眼使劲瞅,又拽拽旁边的俞婶子:“婶子,你看……那像是尤家嫂子么?”
“哪儿……哪……”俞婶子也拿眼搜寻着,看到如意用手远远指着的,那一对正相互搀扶走下舢板的年轻夫妇,顿时一愣。
又瘦又黑的夫妻两个,都是面皮焦黄、眼窝深陷,尤嫂子几缕白发从包头的蓝布巾里钻出来。她手里紧紧攥包袱和医箱,腰背倒还直着。尤医官比她更瘦,半旧的直裰像挂在根竹竿上似的,胡子不得空修剪,乱七八糟地夹着好些白须,脸上刻满了疲惫的皱纹。只有那双眼睛,在深深的眼窝里,依旧还有着医者的沉静明亮。
“是!是他们!”
俞婶子确信了,几乎跳起来,挥手高喊,“青琅!青琅!尤医正!这儿!我们在这儿呢!”
茉莉立刻闻声转过脸去,在人群中遥遥看清父母的那一刻,小小年纪的孩子根本没法再忍受,向着他们的方向张开手臂,撕心裂肺大哭起来。
孟员外见了,趁着厢军不注意,驮着茉莉便冲进了人群里。
尤嫂子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与尤医官茫然地在来来往往、拥挤不堪的人群里站住了,也正四下张望。
孟员外已经大喊着,左突右挤地直冲了过去。
待看清扑到眼前的人影,尤嫂子干裂起皮的嘴唇不由哆嗦了起来,也赶忙张开瘦了不少的双臂,一把将冲着她就要从孟员外肩头直扑下来的女儿死死搂进怀里。
熟悉的怀抱令茉莉已经哭得更为厉害,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在她心中积攒了半年的念想、担忧、惊怕,全都在此刻,毫无保留地倾泻了出来。
梦里都是骗人的,没死呢,都好好的呢。
爹娘终于回来了。
第69章 寻常事 从此,便不再去想了。
尤嫂子等人回来是夹巷里一桩大喜事,合该庆贺庆贺,但两夫妻的形容委实太凄惨,接到人回去的路上,俞婶子摸了一把尤嫂子本来就细瘦的臂膀,摸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只觉着就摸到一层薄薄皮贴着骨头。
不论是街坊们想摆酒洗尘,还是朝廷的宴饮恩赏,在见过回来的人后,都贴心地将这些暂且推后,先教众人好生将养。
迎了尤嫂子夫妇俩回来,大伙儿拿艾草叶子把两人周身都打了一遍,又请道观的炎道士来绕着二人念了些听不懂的经文,烧了黄符,最后念叨着百病全消、平平安安之类的词儿,夫妻两个总算回了阔别了半年的家。
尤嫂子牵着茉莉一进门,嘴边高兴的笑便僵了,眉头也锁紧了。
院子里,花木无人修剪,长得龇牙咧嘴;墙角煤饼灰积了一堆,旁边水缸边的墙面上还长霉了,地砖缝里的青苔也未刮净。门廊、房梁、窗纸和窗框的缝隙里,全蒙着灰!灰!
进屋一看,茉莉的衣裳也是,竟未曾按上衫下裙、四季分明、成套成套地叠成整齐豆腐块收进衣箱里,乱七八糟混杂不堪地塞在了里头。
尤嫂子只是看了一眼都快晕过去了。
灶房里就更不堪,锅底黢黑,灶台边满是油渍,锅碗瓢盆收进橱柜里怎么也没分门别类呢?第一层该放碟子勺子第二层要放碗第三层才放酱菜!油盐酱醋也要按瓶瓶罐罐的高矮胖瘦排好啊!抹布呢?天爷!她那分门别类、各有用处的十几条抹布呢?怎么就剩两条孤零零挂着了!
即便做不到她这般细致,那洗碗的也得三条,擦灶台的两条,擦锅的一条,擦桌子的一条,还有擦酱油瓶子的一条啊?还有扫地的笤帚、墩布也是,扫了院子不能扫屋子的,怎么都混在一堆呢?
尤嫂子只觉天旋地转,这半载的奔波劳顿、水土不服,竟都不及眼前这她眼里脏乱不堪的家中景象令她痛苦了。
她瞪着眼,手微微发颤,屋里转了一圈,实在捱不住,立时便要动手归置。亏得薛阿婆深知她脾性,死命拦着,还厉声呵斥了几声,硬是把她推进里屋歇息,才算勉强摁住了。
但尤嫂子也仅仅在屋里睡了一个时辰,两眼一睁,便扎紧发髻,挽起袖口,风风火火操持起来。谁劝都没用,家里没弄干净,她睡觉都不安生,方才做梦都在打扫房子!
薛阿婆、茉莉、尤医正,通通被她赶出门。她也不是非要一个人干,实是亲娘也罢,相公也罢,在她瞧来,都不如她打扫得干净,留在屋里反倒添乱。他们动过手的地界,她回头还得找补,重来一遍,更费工夫。
听见尤家乒里乓啷、灰尘漫天的大扫除声音,姚如意默默给那被扫地出门的祖孙三人各盛了一碗杂蔬煮,唤他们进自家杂货铺里吃。
薛阿婆瞅瞅女婿,又看看一脸呆滞的茉莉,无奈地摇摇头。
三人默默吃着杂蔬煮,听着家里的声响愈发大了,伸出头看去,尤嫂子竟然将家里的桌椅板凳通通都移到家门口来了,看来不把家里重新抹得一尘不染,她是睡不着觉的。
薛阿婆见状,肩膀一抖,立时对尤医正道:“我明儿就家去。”
尤医正忙搁下碗,咽下嘴里的吃食,诚心地挽留:“娘何必如此匆忙?我与青琅才归家一日,娘多住几日,一家子也好团聚。”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