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随即,宋从心便看着这十几名弟子忽而整齐划一地抬手覆在自己的心口,倾身行礼,退立两旁。他们神情肃穆地朝自己腰间的佩剑曲指一弹。霎时间,清越的剑鸣如千山鹤唳,若鹰击长空,在整个雅集的上方涤荡,横扫四方。
鸣剑肃立,这是无极道门的剑修弟子对敬重之人的送别仪式,通常出现在长老率领队伍离山祓除妖邪之时。
现在,这十数名无极道门的弟子不约而同地止步于此,鸣剑以示。他们的目光追随着如今的内门第一人,眼中如有火炽。
……
而在参与天景雅集的各宗弟子们的眼中,身周云雾缭绕、剑气未散的无极道门弟子持剑过境,可谓是气势磅礴,锐不可当。
那领头的少女步态清逸,气若渊海,身上却仿佛杀意未散,仅是在一旁看着,双眼都好似要被那透骨而来的无上剑意刺伤。
少女目不斜视,横穿整个雅集都没有将目光借予旁人一分一毫。偌大的天景雅集,同辈的修士弟子一时间竟都被她溢散的气势镇压得说不出话。众人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看着她行至云顶天梯之前,抬首望着那本该只有各宗大能才能登上的七曜星塔。
她在想什么呢?这世间到底有什么才能被她映入眼中呢?
众人忍不住想入非非之时,却见站在天梯之下的少女忽而回头,眸光淡漠地环顾四方。
她目光所及之处,站在那里的人都不由得背脊一僵,皮肤仿佛被吹毛断发的铁器轻柔地扫过一般,栗栗顿起,瞳仁放大。
直到少女的目光漠然移开,众人才从那恍若重溟重水般的冷锐中回过神来,一时间只觉得心如擂鼓,背生冷汗。
对于自己造成的威慑,少女显然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很快便低头,似是与追随在自己身后的同门弟子交流了什么。
没有言语,没有对话,只是一个眼神,一个抬手。无极道门的弟子们便如获纶音一般,动作迅速且齐整地分列两侧,同时屈指弹剑。
伴随着那摇动千山的清越剑鸣,众人只觉得心口被剑气切磨、淤堵凝滞的郁气尽散,耳目一清,气韵高爽。
而在所有人的目送下,那背负着形若焦尾之古琴的少女已经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天梯,如平步青云般,走向七星曜烁的星塔。
……
宋从心步子沉重地踏上天梯,要不是背上的焦尾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脊椎骨,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在方才的变故中从台阶上软倒滚下去了。
……不是,大家都是同门,难道没人陪我一起上去吗?
说好的情同手足皆为袍泽的呢?我一个人好害怕啊……
第86章
此时的七曜星塔,氛围与以往大不一样。
在修真界中,修为已至分神期且有庇护一方之能的修士才能被称之为“大能”。修为到了这一等境界,已经可以通达天意、知晓自然万象,哪怕无法抵御灾害的侵蚀,但也能提前预知到某种“风险”,从而帮助自己荫蔽下的子民规避灾难。
能被称之为“大能”的,无一不是跺跺脚修真界便会震三震的存在。但是修行天之道的人,修为越深,对世俗与外物的欲念就会越淡。虽说大道包容万象,并不统一人们的思想,但修为高深到一定境界就必然会走上这样一条道。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天道对修士的制约。
而这些越来越不喜欢出门的大能修士面对天景雅集之事多多少少都会摆一下架子,就好像约定俗成一般,通常只会在天景雅集的最后一天才到场。这倒不是因为暗中较劲,而是因为来得早了就必定要和同道聊聊天说说话,对于大部分习惯独自清净的修士而言,这段时间还不如去打个坐、赏个花。反正人族人皇未现,正值乱世末法之时,来得早也没有什么必要。
因此,除了毫无大能和长辈架子的正道魁首以及禅心院主持会跟着弟子一同前来以外,也就只剩下喜爱人间烟火气息的明月楼主会提前来到天景雅集。第二仙宗东华山与中州雄主姜家则是时刻关注无极道门时事,知道明尘上仙收了亲传弟子,两方与无极道门关系微妙的阵营势力都抱着探听消息的想法让太阴宫主与定山王前来一见。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有些大能这一缺席,就缺席了一整个东海归墟灾变。
“明尘主殿,我们敬您德高望重,但第一仙门近些年来,行事作风是否太过强势了?”席上,一圆圆胖胖笑得宛如弥勒佛般的男子看着明尘上仙,他吐字悠悠,气定神闲,令人分辨不出他是在诘问还是玩笑,“内情还未查明便擅自给曾经的‘英灵’定罪,这其中是否有蹊跷我等也来不及判断。而且重溟城虽说地处凡间界,但终究是姬家的地盘。贵宗弟子强行召集分宗弟子将海民撤离,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明尘上仙没有说话,他只是姿态从容地为自己奉了一杯茶,既不恼怒,也不开口,如同庙里无情无欲的神像一般。
“姜二长老这话说的,可真是折煞我也。”明尘上仙不说话,一旁换了一身青竹碎雪石苔花长袍的青年男子却突然开口,他面上戴着一张极其妖冶的青蓝色曼陀罗面,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瓷勺在火上烤了烤,竟是旁若无人地画起了糖画,“这听书阁的消息可是从我这儿传出去的,明月楼买卖公平,童叟无欺。重溟涡流教的情报原本可是一品甲等,没一座灵脉,休想从我手里把情报拿走。”
明月楼主说着,人称“笑面浮屠”的姜家二长老董桀尚未开口说些什么,一旁一位肩膀上围了只雪狐、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的清隽男子已是撩了撩眼皮,语气低沉而又威严:“既然如此,明月楼为何不说?我等正道是缺了你一座灵脉还是怎的?”
“瞧您说的。”明月楼主一手托腮,莞尔,“姬家也是明月楼的大顾客,哪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再说了,重溟城内部被烈士拼死封锁,我也是才知道不久。至于姬城主的身份问题,姬家花了一大笔钱将情报束之高阁,楼主也没资格随意泄露客人的隐私不是?我手底下那么多人,总要养家糊口。明月楼毕竟不是无极道门,黑白两道的生意,我们都做。”
披着只狐的男子不咸不淡地讽刺道:“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槛花阁下倒是将生死看得很开。归墟临世,哪还用得着养家糊口?”
明月楼主此时已经完成了糖画,虽是最便宜的饴糖,又要一笔成画不可断连,但极擅风花雪月之事的明月楼主依旧将一朵牡丹画得栩栩如生。他举起糖画吹了吹,笑道:“要么力挽狂澜,要么无力回天,这般想,也不失为一出好戏啊~!”
疯子。披着雪狐的清隽男子闭上了眼,决定不要再开口跟此人说话。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对身为正道魁首的明尘上仙,只要合乎情理且有自己的立场,哪怕是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明尘上仙也不会动怒。只要不触及底线,明尘上仙便是“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但明月楼主这个修行极情道的疯子却不一样。此人戏里戏外皆是人生,若非痴狂入骨,又如何将极情道练至大乘呢?
“来了。”
自从听闻姬重澜叛族之事便一直沉默的太阴宫宫主忽而开口,众人抬头,便见一道云中白鹤般高雅的身影自门外而来,似敛了满袖的明光。
在宋从心踏入七曜星塔的那一刻,有三人同时出手了。第一个出手的是董桀,他修行的是姬家传承的极阳功法《浑天大日诀》,此时弹出一道苍劲的指风,直取来者的下盘。他只用了三分力道,没做得过火,毕竟过火了,再好脾气的正道魁首也要护短。他这道指风刚劲浑厚,破空而去时甚至有裂风之声,若是根基不稳之人被此招击中,虽然不至于受伤,但也会当众跪地,出个不大不小的丑。
第二个出手的人是那面貌清隽、俊若星月的雪狐男子,他只是猛一甩袖,乍一看
好似在拂去衣上尘埃,实际一道鞭影已是直扑来者的面门。他同样留了一手,若是对方接不住,他这道鞭子便不会落在实处,只会与其擦肩而过,唬晚辈一把。
第三个出手的人则是坐在角落中呼呼打鼾看似早已熟睡的风猴君,他倒是没什么恶意,只是好奇那“三人斩神”的传闻中人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他没有武器,随手便将自己臭布鞋给丢了出去。那漆黑的布鞋迅捷如风,在空中仅剩一道残影,不管对方如何接下,只怕都有够膈应。
这三位大能同时出手倒不也完全是为了为难晚辈,风猴君纯粹是为了好玩,董桀想落第一仙门的气势与面子,雪狐男子则是想试探一下来人是否真有与姬重澜一战的实力。虽说这试探都不算过火,但出于对无极道门的不满,多多少少也夹带着几分私怨。
明尘上仙静坐不动,衣袖却微微一拂。他正想为自己的徒儿挡下这些老不修的试探,不想站在天光中的人影却忽而动了。
只见那身负天光而来的少女横跨一步,双手并指舒张,形影如鹤。董桀的指风突至近前,少女一掌拍出,却是以柔风化去劲气,将那道指风往内里一“搂”。这一道裹挟着烈阳之力的真气被巧劲带起,于少女掌中旋转、折返,“砰”的一声,竟是恰好击中了随之而来的鞭影。带着霜雪凛冽之气的鞭影与烈阳之力的真气相撞,彼此的劲气竟都被化解了大半。
一抵一消间,少女却忽而变势,她双臂朝左右张开,如白鹤展翅般再次旋身,却是做了一个“推”的动作。她掌中吐出一刚一柔的劲气,随着她旋身的动作,清正的道家混元之气溢散全场,竟在她身周形成了太极的虚影。
少女方才以巧劲改变指风劲道的掌式为“收”,而“收”之后,便是“发”!
“咄”的一声巨响,被打偏的鞭子抽飞了迎面而来的臭布鞋。“磅”的一声,那臭布鞋便狠狠地砸在了董桀的桌上,撞翻了他的茶盏。而那道烈阳之力的指风则偏移了原有的轨道,在击飞鞭子之后依旧向前,“砰”的第二声,清隽男子的酒盏被烈阳之力点碎,碎了一桌残渣。
“……”
沉默,死寂一样的沉默。
谁都没有想到,面对长辈的试探,这狂妄的小辈没选择尽数接下也就算了,竟还当场以太极之道借力打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给了长辈一顿难堪。虽然方才的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对方未必来得及思考,但这么胆大的小辈,也是许久未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