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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定然想要杀我,想得不得了。”
谢秀衣倚靠在轮椅上,停驻于天音塔的至高处,神色冷淡地俯瞰整座城池。天音塔乃咸临开国元祖巫咸建立的祭坛,对咸临百姓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天音鸣钟,国之将崩,若非真的有国殇之事,随意鸣钟之人在律法上“可诛九族”。
但谢秀衣来了,她登上了天音塔,鸣钟以示。她于高处俯瞰红尘,看着帝京中的百姓神色惶惶,却依旧不约而同地朝着天音塔的祭坛聚来。
高楼上的风拂动谢秀衣的长发,她身着郡侯爵位的赤色罗衣,冠梁七道,腰佩金蝉。过于繁复华丽的服饰穿在她身上几乎有衣服要将人压垮的观感,微微低垂的头颅好似难承冠冕之重。带她登塔的百户死死地握着轮椅的扶手,面容煞白,唇颤齿抖,也不知是被高处的风吹的,还是被军师那一通振聋发聩的宣言给吓的。
在抵达帝京前,谢秀衣没有向任何人分享自己的计划,就连追随她慨然赴死的百名将士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一直以来藏在暗处不停与他作对的蝼蚁终于自投罗网,就算明知其中有诈,他能忍住不动手吗?”谢秀衣自顾自地说着,背对着将士的面容上却流露出了一丝索然,“司命刀是先祖巫咸留下的圣物,持其刃者必将承其果也。古时流传着一种堪比祭祀的仪典或者说刑罚,‘君子死节,赤子死国’,人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益,君主也无权主宰臣民的生死。在那时,死刑是一件需要举国商讨的重事。”
“军师……”站在谢秀衣身后的将士在寒风中低唤,颤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哭腔。
“为了权衡情理与法度,当时的贤者们锻造了一柄名为‘司命刀’的圣物。顾名思义,‘将命数交予天命’。”谢秀衣垂眸,看着放在自己腿上的木匣,隔着木匣上方的琉璃透镜,可以窥见内里做工古朴、漆黑如夜的短刀。
“被判定为‘祸国’的罪人若有冤屈,欲为自己辩解,便可请出司命刀。”
“罪人步上刑场,世人皆可举刀。只是为了避免恶意伤人,举刀者必将承其命重与因果。换而言之,若恨意不足以承载这份伤人的罪孽,那便无法举起这柄刀刃。其次,若是君王有罪但已不在人世,有臣子愿代其受过,也可请出司命刀。”
前者为世人心,后者为身后名。遵循“大同”之治的五毂国,民意既为天意。
但护送谢秀衣登塔的将士却是泣不成声,哽咽难语:“军、军师……这又是何必?”
“请司命刀”并不是一个荣耀的仪式,恰恰相反,它其实是一种刑罚。
举刀者只可伤人,不可杀人。因为杀人的必须是“世人”,而非某个独立的个体。
一人举刀,罪人会为此而流血;十人举刀,罪人会因此而伤残;但只有千万人举刀,罪人才会因天意而死。
整个受刑的残酷程度并不亚于一场凌迟,古时因司命刀而死的人无一不是饱受折磨,最终血尽而亡。这个仪式本身便是一纸罪状,君王与贤者为大逆不道的恶人留许“一线生机”,但这生机也确确实实仅有“一线”而已。
可将士们却难以想象,无论多么细致的绣衣都唯恐伤其体肤的谢军师要如何承受这残酷的肉刑?
“军师,不如由末将——”将士咬牙道。
“不可。”谢秀衣摇了摇头,“必须是我,那人才会入局。”
谢秀衣花费了数年的光阴,去布这一场局。她让猎人放松警惕,由着对方耀武扬威地推动“君王昏聩”的舆论降低官家的声望与名誉;她不惜将自己作为灵性之书去铭记“宣白凤”之名,只为了保留皇太女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人心;她与明月楼合作,典当了自己的余生,借由明月楼的情报渠道把控民间舆论,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相迷惑敌人的眼睛。
而现在,一切都已到了收网之时。谢秀衣落下的最后一子,便是她自己。
人间需要一场胜利向上清天证明凡人足以独立解决外道掀起的祸事,哪怕是惨胜。卑躬屈膝求不来说话的权力,元黄天若要自立,便必须用事实证明凡尘即便失去了道统,他们依旧是仙门的战友,而不是攀附在仙门身上吸血的蚂蟥与水蛭。
“人心已经朝我方倾斜,即便他回过神来,也已经没有机会去把控舆论,煽动世人前来害我性命。所以,他必定会亲身前来。”
“……若是他不愿入局呢?”
“他会的。”谢秀衣轻笑,明媚如春的眼眸掠过一丝森然的冷意:“他若不来,司命刀问世,承刀之数却不足以杀死一位弱不胜衣的‘谢军师’。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皇太女身上罄竹难书的百条罪名只是笑话而已?”
要么,他亲身入局;要么,他这三十年来的心血都将在此付之一炬。
谢秀衣唯一要赌的,只有人心。
第132章
幽州,大夏,北荒山边境。
“咕嘟咕嘟”冒泡的锅子里翻腾着水雾与白米,一小把麦田里薅来的黄花菜与婆婆丁,仅加了少许盐作为调味。这么一锅清汤寡水的野菜粥,蹲在篝火旁的青年却仿佛看见了什么人间珍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不停翻搅避免浓稠的米粥糊住锅底。
“老饕,你怎么都到这时候了还没忘记吃啊。”忙碌的弟子经过青年的身边,看见他垂涎三尺的神态不由说道。
“唉,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啊。”老饕恹恹地说着,这荒郊野岭外也没什么好吃的。而为了让他能认真对待这次外门大比,梁修师兄特意跑来外门收缴了他装满食材的储物袋,如今他袋子里只剩下一小兜私藏起来的稻米,“你们辟谷的不吃饭也没什么,我可还没修成辟谷呢。单吃辟谷丹那叫什么事,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可你这清汤寡水难道不淡吗?米粥有什么好吃的?要不要去林子里抓点猎物?”那弟子好心道。
“你不懂,稻米可是细粮,矜贵得很。多少凡人想吃都吃不起呢。”老饕慢悠悠地翻搅着米粥,嗅着黄花菜的香气在空气中氤氲,想到很快便能喝上热乎乎的米汤,老饕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这黄花菜啊又叫‘萱草’,‘萱草忘忧’的那个萱草,鲜脆爽嫩,食之昏然如醉,故名‘忘忧’。还有这婆婆丁啊,虽然吃起来微苦,但焯过水再下入温补的米汤里,那滋味就变得柔和了起来……”
老饕说起吃的来总是这般头头是道,清粥小菜也能被他说得妙趣横生。少时便遁入仙门的弟子不懂这些,在他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肉贵菜贱,平民一年到头来的餐桌上都难见荤腥。孩童偶尔吃到一口肉都开心得跟过年似的,怎会有人不喜欢吃肉而喜欢吃菜呢?
在离人村内部情报被调查清楚之前,这些外门大比的弟子们的任务临时变更为净化被魔气侵蚀的土壤。和老饕闲谈了几句后,那名弟子便步履匆匆地离去,继续忙碌自己手头的事情。只剩下老饕一人蹲在篝火边,熬着一锅野菜白米粥。
看着那自入仙门后便再没尝过人生百味的同门远去,老饕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没有说,萱草与婆婆丁都是平民百姓在青黄不接时期最常见的救济粮,它们多生于春夏。那时的平民刚熬过寒冷刺骨的冬季,存粮所剩无几却仍要赶着下地春耕。不少农人没死在冬天,反而死在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然而萱草多吃腹泻,婆婆丁味苦干涩,有些平民百姓家里甚至买不起盐。
熬粥要用砂锅,这样才会受热均匀,水多米少,这样不容易糊底。一锅粥要用小火慢慢地熬,急不得,快不得。要耐着性子,熬得白米开花,熬得水米交融,这样热乎乎的一碗米浆,滋味才算醇美。
“熬”的不仅是粥,也是人的一生。
“咸苦,寡淡,无味。”
老饕从储物袋中翻出一个漆黑的搪瓷碗,从锅里盛了满满一大碗放在一旁,肃穆地点燃了三支香。
老饕乃食修,此道以天地为心,体悟人生百味,主修之法便为“感佩”。
三香一谢天地,二敬鬼神,三拜苍生。感佩天地赐粮,诚敬鬼神佑难,虔拜百姓血汗。
进行完简陋的仪式之后,老饕这才另外取了一个陶碗,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老饕这些天来东奔西跑,忙得脚不沾地,烹饪时又已垂涎久矣,是以他的吃相绝对算不上优雅。天生一脸苦相的青年一边呼噜呼噜地埋头苦吃一边喊烫,忍不住龇牙咧嘴地甩手捏自己耳垂时,身旁竟突然传来一道相同的呼喊。
“烫死了,烫死了!呼呼,哈,烫烫烫……!” ', ' ')